馬登月被校方開除了的那一年,為了照顧他的生活,泡泡給他討了一房老婆,我的奶奶進人了馬家的生活。我奶奶是泡泡親自選定的兒媳婦,她沒有婆婆那樣漂亮的外表,但,兩人的智慧和心氣兒不差上下。秉承婆婆的意誌,我奶奶立誌在西峰複興馬家。她將大宅子留出一小半自己居住,一大半出租,把剩下的二百畝土地全部出租,租金留夠家用外,全部封存起來,等積攢得差不多了,買幾間門麵房做生意。隨著幾個兒女的相繼降生,我奶奶被家務絆住了。馬登月眼看著母親的一腔報國心一再遭到踐踏,而前方傳來的壞消息一個接一個,一個比一個令人沮喪,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在公眾場合大肆抨擊政府腐敗無能,喪師失地,致使北平名都淪陷了,津滬名埠落人敵手,國都南京慘遭揉躪,他還揭露專員用民眾捐助抗戰的款項購買奢侈品,前方吃緊,後方緊吃,攻擊專員是七無專員無德無才,無情無義,無聊無恥,再加無賴。他被理所當然地趕出了參事室。但他恢複了的生活激情似乎還在,與往常一樣早出晚歸,回到家,仍然通宵讀書。他主動請纓擔當複興家業重任。我奶奶高興得一對兒三寸金蓮蝴蝶般飛舞。可是,很長時間了,家裏隻見出去的錢,不見進來的錢,每遇我奶奶過問,馬登月都會不耐煩地說,你安心養娃娃,男主外,女主內,我一個名牌大學生,這麼一點小事還要你管。
過了幾年,家裏揭不開鍋了,奶奶著急了,顛著小腳到鄉下一問,土地早換主人了,回來找房客討租金,他們說,我們住的是我家的房子,產權早與東家交割明白了。他們一個個拿出了房契。半夜,馬登月回來了,奶奶坐在大門口專門等他,他躲避不及,被奶奶揪住耳朵訊問,他才老實交代,他抽大煙把地全賣光了,房子也賣了,剩下現住的這幾間,也賣了,過幾天,人家就會搬進來的。
我奶奶欲哭無淚,第二天一大早,雇了兩副轎子,與四個兒女和兩個丫環,回到員外村。馬正天和馬王氏已經去世將近十年了,他的那些哥們前後都下世了,泡泡一個人支撐著這樣一個大家庭。我奶奶剛給婆婆說了一半,隻聽泡泡喉嚨眼裏咯噔一聲,跌倒在地,不省人事。龔七一看事情嚴重,向惠中早已下世了,附近隻有向惠中的兒子懂得一點醫術,忙將他請了來,又派人連夜火速去西峰接馬登月。馬登月趕回來後,泡泡已經能說話了,她沒有責備他,她令龔七將全家人和佃戶招來,她躺在病床上,向大家宣布了馬家新的掌門人。我奶奶從我家老太太手中接過了賬簿。一個月後,泡泡死了。死時,一件首飾都沒有的她,仍然美麗如花。
第二年,六兩也死了。兒子十六歲時,她給娶了媳婦,幾年後,兒媳連續為她生了兩個孫子,大孫子趙五能長到二十歲時,她讓兒子帶著哥兒倆回河南老家尋親,無論尋親是什麼結果,心事一了,回來後,都要給孫子娶媳婦的。半年以後,噩耗傳來,兒子被日本鬼子飛機炸死,兩個孫子都被國軍抓了壯丁。六兩當場氣絕身死,兒媳跟著投繯自盡。
我爺爺馬登月在給我回顧往事時,絲毫沒有自責的意思,相反,他把自己描繪成了馬家的大功臣。他說,你奶奶那個老不死的真是沒腦子,一門心思仰望天上的日月,卻不知道低頭看看腳下的路,都什麼年月了,還在做發家致富的夢,那不是攢錢攢土地,那是給自己給全家攢棺材呢,隻有年家那些豬腦子才做這樣的事。你看看,我把咱家的錢花光了,土地賣得差不多了,土改就開始了,嘿嘿,咱家才攤了一個富農,要不是你奶奶那個老不死的拖我的後腿,咱家混一個貧下中農,一點問題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