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1 / 3)

泡泡本來是打算與馬正天像尋常夫妻那樣過平靜日子的,可是,自從他從牢房出來後,對女人純粹不感興趣了,兩地分居近二十年光景裏,她保證每個月回員外村一趟,可他們很少過夫妻生活。她從此再沒有懷過孩子。她堅信,他不是對她失去興趣了,而是還沒有從人生的陰影中走出來。為此,她想盡了辦法,都不管用。在她徹底絕望時,意外地得知了袁征三、乏驢、黑娃他們的下落。他們的隊伍被打散後,三人隱姓埋名,多年沒有音訊了。她派人去給他們說,馬正天很想念他們。他們結伴來到了員外村。連向惠中都來了,他的那個高徒於正階娶了向惠中的女兒後,兩口子竟然合夥霸占了他的藥鋪,把他趕出來了。乏驢來時,順便把海綹綹也帶來了,畢竟有些師徒名分,靠他那幾手粗劣技藝,是不足以生活的。看見海樹理的兒子,馬正天不覺悲從中來,竟然像老婆娘那樣放聲號哭了一場。他這一哭,把所有的人都嚇壞了,驚壞了:誰曾見過馬正天掉眼淚呀。人們紛紛解勸,泡泡悄悄擺擺手說,哭一哭,也許好些。果然,哭畢,馬正天情緒好轉了,親自安頓了海綹綹後,整天和邱十八他們哥兒幾個,高談闊論,其樂融融。說起過去的事情,個個感慨萬端,邱十八說,年如我、牛不從絕後了,怪可惜的,畢竟弟兄一場。馬正天盯住擱在大門外的石墩不錯眼地看,沉思良久,問有什麼辦法可以補救,邱十八說,牛不從倒是有兩個相好的,那個葉家的女人為他生了一個兒子。馬正天便派邱十八把那個已長大成人的兒子找來,改姓牛,分給幾十畝山地,過自己的日子了。從此定居於員外村,到了葉兒時,她沒有兄弟姐妹,招贅了邱十八的孫子邱興家,沒想到出了橫禍。乏驢說,年如我其實是一個仁義君子呢,半輩子規行矩步,沒想到,隻走了一步錯路,就成了不歸之路。馬正天明白他的意思,歎息良久,便問起年家親族現狀,乏驢說,年如我是有一個親侄兒的,被年老爺趕出家門了,據說是因為與牛不從有什麼瓜葛。馬正天說,聊勝於無唄。乏驢親赴西峰找了來,頂了年如我的門。但,不久,他又遷回原地了。

其實,他們哪裏知道,當年年家大火,燒了的隻是一座空宅和幾個留守的下人,年家人知道是要遭人報複的,早躲到外地了。幾十年後,天變了,他們帶著在租界經商賺來的大批金錢回到西峰,準備開創新生活的。一年以後’家族的主要成員都被當做反革命鎮壓了。

在給乏驢等人的接風宴上’泡泡在一邊作陪’大家說得高興’乏驢端起一杯酒,對泡泡說:

“二太太,有一樁事情瞞了你許多年了,先表歉意,再向你分剖明白。我先自罰一杯。”

泡泡愕然說:

“大俠從來光明磊落,不必自謙。”

乏驢笑道:

“當年馬爺落難時,我受二太太差遣,當夜拜見袁爺,我回來彙報得含混不清,二太太是否有所擔心?”

泡泡笑道:

“不瞞大俠說,女流之輩,方寸已亂,確實有些擔心,但想到大俠行事,必有主張,便放心了。”

乏驢說:

“其實,我與袁爺當時是說過半夜話的,隻是別人聽不懂罷了。我倆再給諸位說一遍吧。‘

當下,乏驢與袁征三就地坐下,一人持一酒杯,交杯換盞,酒過數十巡,兩人整衣坐歸原位,始終一言未發。泡泡胡天胡地,不明就裏,一桌賓客,如墜五裏霧中。馬正天卻看明白了,端起一杯酒,說:

“馬某眼拙,慢待高人多年,萬請恕罪。又蒙不棄,得以見識江湖海底,這杯酒,算是以罰代敬。”

乏驢這才承認,他是哥老會“西北山堂”總舵主,袁征三為刑名使,黑娃為錢糧使,此前,互相都不認識,都以海底聯絡、交談。

泡泡大受震撼,方知這世界原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到處藏龍臥虎,從此,不事張揚,安心做起管家婆來了。

泡泡是被馬登月氣死的。

馬登月大學畢業後,泡泡本來準備讓他留洋的,他不願去。泡泡又讓他在外麵找事做,他還不願意。他回到了西峰,在省立中學當了兩年教員後,他說校長是不學無術的黨棍,發動學生鬧學潮,被解除了教職。從此,他不願意做任何事情,一個人關在空蕩蕩的大宅院裏,半個月一個月不洗一次臉,高吟低誦,不舍晝夜。讓他去員外村,他更不願意,回去了一趟,他說,那是不適合人生存的地方。抗戰軍興,設在西峰的國民政府專員公署動員他為抗戰大業做些事情。他出山了,他被委任為專員公署高級參議,出人於各種場合,給報紙電台寫文章鼓吹抗戰,給新兵宣講保家衛國的道理,給這些剛撂下鋤頭的農家娃補習文化課,他手中的鐵戒尺讓這些準備慷慨赴國難的鐵血男兒個個望而生畏,他整日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西峰讓鬼子的飛機轟炸了一次,泡泡聽到消息,連夜趕到西峰,這一次,鬼子隻有兩顆炸彈撂在了城區,損壞不大,馬登月毫毛無損,泡泡對現代戰爭缺少了解,以為飛機不過就是鳥兒和鷂子的關係,便問兒子,我們要是有鐵鷂子就好了,放出去,把飛賊掐下來,多好的,馬登月說,鐵鷂子當然是有的,可咱中國的鷂子不行,厲害的都在外國,要花巨資買的。

泡泡問一隻外國鐵鷂子多少錢,馬登月隨口說五萬兩銀子。泡泡當時沒說話,第二天便親手送來一張五萬兩的銀票,馬登月大驚失色,但也正好與他的毀家紓國難的理想相吻合,母子倆一起將銀票交給了專員公署,泡泡言明要專款專用,這些銀子是要專門用於購買外國鷂子的。聽說泡泡親自前來捐款,親自接待她的專員,一聽這話,一頭霧水,看見馬登月偷偷向他使眼色,便虛應道兄弟一定不負掌櫃的一片愛國赤誠,鷂子買回來後,兄弟將親筆給鐵鷂子翅膀上寫上一個大大的“馬”字,讓馬家鷂子翱翔藍天,掐死一切來犯飛賊。泡泡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燦爛笑容。半年以後,西峰又被炸了一次,這次損失很嚴重,大火將城西南角的民房全部焚毀了,泡泡趕到西峰,問馬登月咱家的鷂子怎麼還沒買回來,馬登月怕母親傷心,撒謊說,買鷂子的錢不夠,泡泡問還差多少,馬登月說,我也不太知道,估計差不太多了吧。馬登月沒敢說,專員用泡泡捐的銀子,買回了八輛美製軍用吉普,駐西峰的高級軍政長官們一人一輛,整天在城外兜風打獵呢。當夜,泡泡回員外村了,過了幾天,龔七帶人送來一大堆金銀首飾,連那塊玉石礅也搬來了,還有泡泡致專員的一封公開信。信中說,她是一個鄉下女子,不懂得國家大事,但她堅信,兒子所投身的事業一定是對的。女為悅己者容,如今悅己者已歸天命,夫死從子,她願意將夫君對她的體貼轉而用於支持兒子的事業。馬登月看見這些浸潤著母親體溫、美麗和愛的金銀首飾,一時淚如雨下。他知道,母親的心一定是要再遭辜負的,但他仍然將這些東西變賣了兩萬塊大洋,以母親的名義捐獻給了專員公署。玉石礅正好讓視察西峰的黨國要員看見了,他二話不說,命令幾個警衛抬上專員乘坐的那輛美製吉普,運到簡易機場,裝上軍用飛機,呼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