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3 / 3)

我爺爺和我奶奶一起生活了五十年,泡泡死後,兩口子大約吵了三十年架,吵得死去活來。祠堂地被沒收後,一寸土地都沒有了,我奶奶還活在管家婆的幻想中,她把一切罪過都歸於我爺爺,罵我爺爺是敗家子,我爺爺的委屈更大,他認為是我奶奶耽誤了他的貧下中農身份。他們吵架沒有更多的內容,翻來覆去,核心內容都是這些。

關於我們家族的事情,我隻知道這些。在我準備離開員外村時,我對這個村莊已經厭倦了,我放不下的不是父兄們,我相信,我們馬家的男人永遠不會存在生存問題的,我放心不下的是葉兒幹媽和哈娃。哈娃的學習本來還可以,努力一把,考一個中專沒有問題。葉兒幹媽也是這個意思,可是,在我將要離開村莊後,哈娃死活不去學校了,他要當兵。在我走後的那個秋天,他當兵走了。給你說,你怎麼都不會相信,以哈娃這樣的出身背景居然參了軍,都是年幹部一力操辦的。少了半截舌頭,他說出的所有的話,都是一連串的唔哇唔哇,時間長了,老同事老熟人居然都可連猜帶蒙,聽懂七分。他就這樣唔哇唔哇把哈娃送進軍隊了。快到年底時,哈娃隨部隊開赴南疆,他上了前線,受了一點小傷,立了軍功,後來保送上了軍校,直到現在,他還在部隊,已經是一個不小的軍官了。他成家後,將葉兒幹媽也接去了。前一段時間,哈娃還給我寄了一張全家福,他的兒子比他高大英俊多了,已經考上軍隊院校了,照片中的葉兒幹媽滿頭白發,神采奕奕,猛地看去,我居然把她錯認為某個著名的女演員了。

還有一件事情,我本來是要讓它成為永恒的秘密的。可是,我這人對別人的秘密可以用生命去保守,對於自己向來是心底無私天地寬,敞開心扉給人看,做了,就不怕人說三道四,也不怕承擔什麼責任。再說,葉兒幹媽後來已經知道了,她提醒過我,勸說過我,可是,已經遲了,我已經拿不住自己了。在我接到錄取通知書即將離家的那幾天裏,我做了一件令我羞恥了多少年的事情。有一夜,剛要熄燈睡覺時,聽見一串輕輕的腳步由遠而近,停留在我獨居的窯洞前。那時候,農村人窮得連褲子都穿不起,社會治安好極了,真是夜不閉戶,道上無遺可拾。我不怕盜賊臨門,出於禮貌,我說:

“誰?門開著,自己進來。”

推門進來的是杏娃媳婦秧歌。她剛十八歲,過門兩年了,已經為海豁豁生了一個大胖孫子,搭眼一看,與杏娃活剝了一張皮。我問她找我什麼事,她羞怯地從懷裏掏出一隻鞋墊,請我寫幾個毛筆字,她要照樣子繡上去。我說,我根本不會寫毛筆字,上小學時,毛筆字屬於封資修,不讓寫的,以後再沒練過。她堅持要讓寫,說哪有大學生不會寫字的,剛考上大學,連鄉親都不認了。她一天書都沒讀過,給她說不清楚。我堅持不寫,她堅持要我寫,而且,一手拽住我的胳膊,把我往書桌前拉扯。她是從小幹苦活長大的,力氣居然與我相當。哺乳期的女人身上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乳香中間似乎間雜著激動人心的騷味,夏天衣服穿的單薄,那時候的農村女人是不用奶罩的,她的一對大奶子,在我的眼裏,像一對納粹的豹式坦克,攜著摧枯拉朽的威力朝我碾壓而來,我躲避不及,居然一腔子撞了上去。在互相拉扯中,我們都躺在了炕上。她發現了我貼身穿的兜覺兒,她雙手將覺覺兒反複撫摸了好多遍。我以為她一定要問這是誰送我的。我已經想好了托詞,我絕對不會出賣葉兒幹媽的。本來沒有什麼,我怕她胡說。我拍屁股走了,葉兒幹媽還要在村裏生活的。這一輩子,她身上擔負的東西夠多了。可是,她居然沒有問起,我心裏隱隱感到失落。她長歎一聲說,唉,我們海家人,吃屎都趕不到人前麵。我知道她誤會了,接著,她也知道她誤會我了。在這件人人都無師自通的事兒上,我完全是新手。她一下子眉開眼笑,扯過我的耳朵,悄聲問我是不是比你整整大了一圈兒?剩下的幾天裏,每個夜晚,我們都在一起。

我要走了,在最後一夜,我忽然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我說:

“你夜不歸宿,難道杏娃都不管你?”

秧歌不說話,隻是眯縫著兩眼,一個勁,一個勁,沒完沒了,直到我像死豬那樣不省人事。直到我坐上去西峰的班車後,心下才突然有所覺悟。我讓女人把綠收了。綠,讀作(liu),綠色之意。莊稼沒有成熟,葉兒稈兒是綠的,但已經被收割了。在員外村語境裏,誰讓誰把綠收了,指的就是這種意思。當時,隻覺得稍稍有些新鮮、快活,多年以後,腰裏老覺著莫名其妙得乏損,後來,遇到天陰下雨,便感到酸疼。我推說是小的時候幹重活兒傷了力,其實,這隻是借口,我知道問題出在哪裏。青少年朋友們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莊稼沒有成熟,千萬要善加珍攝,別把晚飯當早飯吃了。多少年來,與我熟悉的朋友不斷地問我,為什麼總不見我回老家,我總是推說太忙。其實,開始的幾年,我每年都至少要回家兩趟,那裏是我的故鄉,那裏的山山水水,牽動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我不願意回去的原因,僅僅是因為,在我離開家鄉的第二年夏天,杏娃媳婦生了一個兒子,海豁豁全家愛如至寶。可是,兩年以後,他們發現,那是一個傻子。海家給那個傻娃取了一個與我同樣的名字蛋蛋。

我的根深深紮在祖先紮根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