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進展出人意料的順利,我家輝煌百年的一刻來臨了。在我還小時,馬登月反複給我說,我家老太太為了買馬正天的命,耗費了五馬車的銀子。後來,我問過許多年齡比馬登月大的人,他們離已逝的時間更近一些,而且,他們許多人的說法大致接近,於是,我便以人都這樣說,事情就是這樣的,或者少數服從多數,一定要相信群眾的這些原理,采信了多數人的說法,否決了馬登月的觀點。盡管他是我的爺爺。我愛我的爺爺,但,我更愛真理。我在大義滅親,相信別人,否定爺爺時,思維其實是相當明晰的,我知道,真理這玩意,有時候還真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你不服都不行的。蒼蠅蚊子成群結隊,是因為其力量弱小,虎豹豺狼獨往獨來,是因為有我就足夠了。當然,世間事很複雜,我們必須一事一議,切莫非此即彼,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話說得滿一點,沒有關係,任何話不就是話嘛,真理也不過是一些話的堆積嘛,不過,具體做事時,切不可絕對,絕對害人,也害自己。我相信別人,摒棄馬登月的說法,是因為以我的性情愛好出發,別人說得更有趣兒。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前提他們說的都是十萬兩銀子,隻是運輸形式不同罷了。這很重要,十萬兩銀子是這條資訊的核心價值,如果在這方麵有任何爭議,使用這條資訊時都要慎之又慎的。我們都是嚴謹生活,嚴謹求真的人。難道不是嗎?
西峰的老人說,那個名叫泡泡的漂亮女人,揮手就是十萬兩銀子,買回了馬正天的一條命。交割銀子那天,馬家共雇傭了一百名挑夫,每名挑夫都是一身蔥白府綢衫褲,腰裏、頭頂纏一條紅綢帶,這些都是馬家統一提供的。一百人排成一字長蛇隊伍,走在最前麵的是鍛鼓秧歌隊。秧歌是隴東地區特有的大秧歌,長袖如風,婀娜如柳,鑼鼓是威風鑼鼓,從古代軍樂中演化而來的,鏗鏘悲壯,動人魂魄。家丁手持各色武器,在隊伍前後遊動巡邏,一個個凶神惡煞,喝喊驅趕試圖靠近隊伍的人群。隊伍的最後麵是泡泡,她沒有坐轎,而是騎了一匹高大白馬。那馬真叫個白,全身一根雜毛者卩沒有。她沒有穿旗袍,也沒有穿裙子,而是一身江湖俠女打扮。粉底藍花短襖,款款束縛酥胸,紅綢寬襠長褲,恰恰凸現臀圍,神情漠然,眼望高天,馬蹄得得,身姿顫顫。用西峰人常用的話說搖了鈴了。意思是說,某人像打鈴那樣風頭健旺。那年月,女人的這種打扮,在大都市的洋人租借區或可偶爾一見,在偏僻封閉的西峰,簡直比精屁股女人邁步走在大街上還惹人眼目。何況,這是馬正天的女人,理應儀態一方,風化閨門的女人。馬正天的大女兒在旁邊牽馬,龔七在另一旁護衛,虎頭和另一丫環雙手高舉,扯起一幅聯語,上麵的字與鬥一般大小,離老遠都可看得筆畫分明。寫的是:
上聯:
白銀十萬兩
下聯:
夫君一條命
橫批
天地買賣
百名挑夫一人挑一對兒柳條筐銀錠碼在筐裏都沒有封蓋。那時春陽明媚’晴空萬裏,陽光打在銀錠上,銀光萬道,街道兩旁黑黢黢的屋宇、黑黢黢的人,都被鋪天蓋地的瑩白籠罩了,眩暈了。
西峰人都知道馬正天之冤,當馬正天遭受突如其來的打擊,並不得不付出十萬兩銀子時,他們心裏平衡些了,開始念起馬正天的好來。但當看見一個與他為敵的知府的女兒這麼快就對他死心塌地時,心底又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了。他們實在想不通。這不怪他們,百年之後,我也想不通。說的也是,人世間如果都是常見的事情,都是一想即通的道理,還有什麼意思呢。
總之,那一天,泡泡完成了我家最後的輝煌。也許,那也是西峰最後的輝煌。我再也沒有聽說過,西峰還有哪一家,雇傭百人肩挑十萬兩銀子招搖過市的壯舉。
一個月後,馬正天如願出獄回家。一個月的牢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唯一痕跡,便是他胖了,白嫩了。但是,泡泡卻發現,他神情中那種天生的孤傲沒有了,時隱時現的是一種淡漠和超然。泡泡為此心裏一痛。那一天,前來問安的人川流不息,他一個都不願見,在泡泡的勸說下,他隻見了邱十八、乏驢和黑娃,三個人是結伴來的。聽說海樹理莫名其妙地死了,馬正天默默無語,隻是不間斷地抽煙喝茶。過了好大一會兒,他對他們隻說了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