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峰這個鬼地方,說好好得不得了,說糟也相當糟糕。時近殘春了,一早一晚仍然很冷,不是冬天的那種暴冷,而是滲人骨髓的陰冷,有太陽時,屋外春光明媚,幾乎要算得上炎熱了,屋裏卻寒意襲人。後來,我描述許多與此近似的情形時,無論是對天氣,還是對人生的一種涼颼颼的況味,一個不甚文雅的詞語總會脫口而出:陰囊緊縮。西峰的春天就是這樣一個讓人陰囊緊縮的季節。在若幹年前的那個春天的那個早晨,日上三竿時,泡泡一行出了馬府大門。四名轎夫都是一身白洋布衣褲,腰裏各紮一條紅布帶,頭上纏著紅頭巾,紅頂綠簾暖轎,隨著他們的腳步顫顫悠悠,顫顫悠悠,雖然看不見裏麵的人,但有閱曆的人一眼會看出,坐轎子的人,神態是如何的安閑,身形是如何的曼妙。轎子兩旁各有一個丫環,一人手中捧著一隻小巧香爐,一人手持一支白色牛尾拂麈,兩個家丁手持長矛,矛頭直剌剌向前,另兩個家丁各執一把樸刀,緊隨於後。轎子穿過大街時,在街中心行走的人嘩地閃避兩旁,與本來在街邊的人彙合後,紛紛駐足觀看。
“喲,一定是馬正天的小老婆!”
“快看,那轎子就像船在水上漂,不是人家,誰還能把轎子坐出這種軟閃閃的樣兒來?”
“那女人和知府名為父女,實際早都明鋪暗蓋了。這下好了,把馬家的銀子席卷了,再回去快活,一本萬利的買賣!”
“就是,聽說那女人漂亮極了,漂亮女人就是官碾子,誰在上麵碾米都行的,閑不住的。”
“唉,馬正天也著實可憐,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到終了,還是栽在女人手上了。”
“就是,把他整進牢房了,人家風風光光回娘家了。”
“老天爺說到底還是公平的,哪兒來,哪兒去,馬正天管不住自己的球頭子,結果真的碰死在自己的球頭子上了。”
“嘻嘻嘻,樹倒猢貓、散!”
“哈哈哈,牆倒眾人推!”
人們七嘴八舌,竊竊私語,聲音雖然很小,還是一聲聲透過轎簾,鑽人泡泡耳朵裏。她感到憤怒,卻憤怒不起來,她感到悲哀,卻不知道該為誰悲哀。馬正天做過3卩麼多對大家有益的事情,為了窮兄弟的生計,不惜放棄自己的利益,甘冒殺頭滅族風險,挑頭冒犯官府,如今剛遭難,結局還未定,受過他恩惠的人卻在盼著看他的房塌屋漏雨呢。天色甚好,有轎子的隔擋,陽光曬不著人,卻把濃濃的暖意盡情地送進來,轎子裏暖出醉意了,泡泡卻禁不住連連寒戰。在這一刻,她真正明白了,在這個時候,作為馬正天的女人,在接下來要走的路上會出現多少風譎雲詭。在知府衙門前下了轎子,在附近圍觀的人們才第一次真正看到了泡泡的真麵目,她一露頭,隻聽人群中呀的一片驚叫,接下來卻鴉雀無聲,等到她雙腳已邁進大門了,人們才陸續叫出聲來,家丁和轎夫擋住了視線,看得真切的其實隻有靠近的幾個人,稍遠處的人隻看見一波蔚藍的湖水一漾,再後來,就隻能在人縫的忽隱忽現中,各自盡猜想之能了。
泡泡回府,一大早都由下人通報過了,馬正天昨夜給鐵徒手說過,他把一應事務都交由泡泡全權處理了。鐵徒手聽了,初則一喜,既則一憂。泡泡這麼快就掌握了馬家大政,可見這丫頭身手何等不凡,而他一手策劃的這招套馬計又是何等的雷霆萬鈞。將馬正天押送走後,夜深人靜,他突然覺出了不妙馬正天是何等樣的人,無論多麼好色,也不會把巨大家業輕易拱手送人,何況,他托付的並非知根知底的世交,而是一個剛從對手那裏過來的並與對手為至親的女人。那麼,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泡泡人為馬正天的人,心也交給馬正天了。這讓他心裏打鼓一夜,直到日出東方。到後半夜,他幾次爬起來研墨命筆,準備給袁征三下手令,及早下手秘密處決馬正天。泡泡既然已經手握馬家權柄,又斷了她的後路,馬家的財產他分文不取,全部充實國庫,泡泡喪夫回歸娘家,還是自己的人。
終究還是文人心性,麵軟心軟,三番五次提筆下令,三番五次擲筆長歎:謀人財,奪人妻,虎狼心腸,禽獸作為,眼下倒是快意恩仇了,難道後半生一直要生活在良心的煎熬中麼?馬登月後來不停地給我嘮叨,什麼內聖外王之道,說這是什麼什麼聖賢的最高理想,可是,聖與王是天生衝突的,成就王霸之業,必然會損傷聖人之道,而不聖人仁愛,所謂王霸之業,隻是鏡中月水中花式的空想。他感歎說,鐵徒手其實是真正的聖人之徒,心裏好不容易生出一條王霸計策,卻過不了良心這一關。呼兒嗨喲,良心這個鬼東西,它從來都是一柄雙刃劍,人人都講良心,這世界早就實現大同了,作為對手就不一樣了,失敗者永遠是有良心的人。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沒有良心的人在有些時候有可能戰勝有些人,但不可能在所有時候戰勝所有人,尤其不能戰勝自己,而唯一可以拯救自己的,仍然是良心。就拿鐵徒手和你老太爺來說吧,那一次,他要是昧了良心,一定要滅了你老太爺,滅了馬家,說實話,就是有十個袁征三,一百個乏驢頂在那裏,也不濟事,沒聽說過,幾個江湖好漢能抗得住朝廷大軍,可是,臨到下手時,他動了良心,手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