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1 / 3)

兜覺兒要從功用說,相當於現在人們常穿的貼身背心,前護心腹,後護腰背。但,它同時是一件帶有曖昧色彩的飾品。小孩身穿兜兜兒,除了養護身體外,還可體現母親的錦心繡手,大男人穿兜兜兒,講究就多了,青年男子如果貼身穿著紅兜兜兒,多半是新媳婦對新丈夫的格外關愛,如果是另外一個女人給另外一個男人縫製的,那一定是一樁私密愛情的見證了。爺爺在晚景淒涼時,與葉兒幹媽重續舊情,我不知道是誰主動的,這已經無關緊要了,緊要的是,暮年的爺爺有一件兜兜兒溫暖著他蒼老的身體。在爺爺死後的四年間,員外村的變化讓人瞠目結舌,最明顯的是人們敢說話了,以前隻有爺爺才敢說的話,現在誰都敢說了。人們說,員外村的女人如果都像葉兒,年幹部那種狗日的,有多少舌頭都得喂了野狗。爺爺死後,有人要給葉兒幹媽張羅一個上門女婿,葉兒幹媽慘然一笑,什麼話也沒說。當我拒絕了一個又一個上門提親的人以後,滿莊子的人都在罵我,最常用的一句話便是還沒有走出去呢,就忘了自己是誰了。我誠惶誠恐,幾乎要做出決定,答應下一個上門提親的人,無論是誰。這時,葉兒幹媽來到了我獨居的爺爺獨居過多年的窯洞,她手裏托著一個紅綢小包獄,她塞到我的手裏,說娃,拿著,幹媽沒有啥送你。我雙手接過包獄,要打開時,她說,等幹媽走了,你再打開。從我記事起,葉兒幹媽在我的心目中,既是長輩,更多的是朋友。我有些惡作劇地打開了包獄。我看見她的臉刷的紅透了。

包獄裏麵是一隻做工精巧的兜兜兒。我數了一下,是用九十九片不同布料的碎片連綴而成的,我的臉刷的紅了。葉兒幹媽為何臉紅,我當然知道,她贈我兜兜兒,絕不是表達愛情,我還沒有荒唐到這種程度。那麼,我又是為何臉紅,至今我也想不出來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我居然想起了十歲3卩年做的那個與葉兒幹媽有關的夢。葉兒幹媽說,娃,你馬上就是洋學生了,幹媽給你送這種土東西,你不要笑話了。我說,幹媽,我會穿上兜兜去學校的。我發覺,我的眼眶濕了,我看見,葉兒幹媽的眼眶也濕了。她說,娃,這幾天,是不是有人在給你說媳婦,我說是的,好多呢。她說,娃,你是什麼打算,我說,我不知道。她說,娃,要走,就走利索,拖泥帶水的事情,千萬不敢做的。那一刻,我心明眼亮,我說,幹媽,我知道了。她說,娃,聽幹媽一句話,離杏娃媳婦遠點兒,她可能要找你呢,你還是個娃娃。說這話時,葉兒幹媽剛才紅過的臉又刷的紅了,我的臉也刷的又紅了她說這話時我與杏娃媳婦秧歌的事情還沒有發生我隻是在路上碰見過她幾次,每一次她都說,蛋蛋,你為啥叫這麼寒磣的名字,老嫂子給你起一個好聽的名字,行不?我隻搭理過她一次,我說,你才比我大了兩歲,就給我當老嫂子?她說,哪裏大兩歲,整整大一圈兒呢。這話我聽得懂,我就不再搭理她了。但,她搭理我。老遠看見我,她便把她胸前的那一對兒活物,抖擻得撲嚕亂飛,我努力把眼睛瞥向一邊,結果倒成了努力朝那裏看。我痛恨我的沒出息。我以為葉兒幹媽說的是這事呢,就岔開話頭說,幹媽,哈娃在幹啥,我想去找他說說。她的眼淚刷地噴湧而出,她抽噎道,娃,你已經盡心了,各人有各人的命,隨他去吧。我說,我再說說看,興許還有希望。她擦了眼淚,搖搖頭說,他不在的,去他師傅家了,說是這個假期不回來了。葉兒幹媽一臉淒楚,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哈娃不願意上學了,他要當兵去。他拜了一個武術師傅,他要把身體練強壯了,秋季征兵他就要報名的。

在爺爺死後的第三年,那個秋天的一個星期天,我正好在家,村裏突然來了五個外地人,三男兩女,一個風韻襲人的中年婦女,一個花容月貌的妙齡少女,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夥子,另兩個,都是中年男人。我聽得出是東北口音,因為我的一個老師是東北人。他們找趙五能。有人將這撥人帶進了飼養場,中年婦女和男女青年一見趙五能,顧不得他的一身塵埃,撲上去抱頭大哭。男女青年竟然是趙五能的兒女,他們是一家人。等哭夠了,一個中年男人從懷裏掏出一張蓋有公章的紙,當眾宣讀了一遍。原來是關於趙五能的平反決定。我當時被驚得屁滾尿流,這個拐裏拐拉喂牲口的人,居然曾經是東北一個城市的副市長,在東和朝鮮都受過重傷,立過軍功的。我看了一眼趙五能,他也正好把目光投了過來,我忙低下頭,不由自主又把目光向他投去,他向我招招手,我心裏不想過去,雙腳卻向他邁去了。他一手按了我的頭頂,輕聲說娃,你已經長大了,再不敢胡鬧了。你是一個聰明娃,好好讀書。我無言以對,隻是點點頭。他微微一笑說,你怎麼不叫我一聲大大?我嘴唇動了動,終於沒有叫出來。我不是那種順風而呼逆風避易的牆頭草,我無法改變我自己。他一手摩挲我的頭頂,輕聲說不願叫也罷。娃,你是一個有主張的男人,認準了的事情就去做。村裏老老少少幾乎都湧來了,趙五能麵無表情,隻和葉兒幹媽悄聲說了幾句話,當天,便隨這一撥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