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一次的良心萌動,救了他全家的命。也就過了十年吧,朝廷垮台了,改朝換代了,鐵徒手全家被革命黨拿住,要綁赴刑場滿門抄斬的,在大門未被衝開前,鐵徒手聽說領頭人是乏驢,情急智生,從書房找出當年乏驢留下的那張畫了一頭驢子的畫兒,問烏蘭要了一根縫衣針,釘在胸前。此時,家人已亂作一團,麻壯鷹率領衙役死死頂住大門,眼看已支持不住,鐵徒手斷然喝令:
“朋友來訪,拒之門外,是何道理?開門迎客!”
麻壯鷹看知府大人神情堅毅,大有誌士赴國難之慷慨,便下令開門。革命黨像洪水一樣湧了進來,隻見一個頭戴官帽身穿官衣的人款款立於當院,想一定是鐵徒手了。領頭人見他胸前掛有乏驢的招牌,也不敢造次,命令士兵對鐵府上下好生對待,不可動粗,等候發落。鐵徒手走在前麵,烏蘭與公子小姐丫環仆役緊隨其後,麻壯鷹和被繳械的衙役雙手用繩子串在一起,一路押送到南門演兵場。演兵場人頭攢動,口號聲,喧嘩聲,哭號聲,聲震九天。押解士兵喊出一條通道,人們一下安靜了:今天的主角到了。鐵徒手進到刑場中心,立即傻眼了,現場已是屍體山積,血流沒腳。家人仆役當場嚇得簌簌篩糠,見過一些陣勢的麻壯鷹也不由得心驚骨頭麻。乏驢、袁征三、黑娃端坐主席台,威風八麵。一群人高喊:
“跪下,跪下,狗官跪下!”
此時的鐵徒手卻穩住神了,他昂然而立,抬手捋一把胡須,眼望高天,侃侃言道:
“江山鼎革,實乃古來尋常故事。湯武革命,逆取而順守,造就千古佳話。而今,諸位江湖義士改天換地,鐵某佩服,但,不分青紅皂白,濫殺無辜,以血腥恐怖威懾世人,鐵某乃一文弱書生,雖心為之驚,膽為之寒,卻鄙夷諸位人格操守。另者,諸位既然舉義革命,竊以為,無論主張如何,總是要以公平正義為號召的,哪怕僅僅是用來做遮羞布的。然而不然,諸位口口聲聲呼鐵某為狗官,請問公平何在,正義何在,良心何在?鐵某主政隴東二十年,舉措失當之處在所多有,可沒貪一文錢,沒濫殺一人,鐵某身家性命盡在諸位掌握,悉聽尊便,但授首就戮之前,有一個不情之請:所謂狗官之論,請當眾出示證據,如無證據,請尊人尊己!”
說完,鐵徒手雙手背挽,挺胸抬頭,完全是一副視死如歸的派頭。乏驢等人心下震撼,麵麵相覷。乏驢也看見鐵徒手胸前那張圖案了,想起先前作為,再看現場慘狀,一時,竟不知如何收場。他們聚頭嘀咕了一會兒,乏驢起身宣布:
“鐵徒手一案,事關重大,理當慎重對待,其他一幹人犯,也暫緩執行。現暫押隴東革命軍都督府,案由查清後,再行發落!”
那些已經被推上斷頭台命懸一線的老少男女,乍然峰回路轉,舉家抱頭大哭,乏驢等人臉生愧怍之色。隨即,在這些人交了若幹罰金後,都釋放了。
在被羈押的日子裏,泡泡指使龔七出麵,聯絡西峰士紳,聯名給鐵徒手求情,不但一門良賤毫發未損,家產分文不少,馬家派人一直把他們全家護送到西安,然後,由南方會館派人護送,安全回歸南方老家。在去西安的路上,鐵徒手將那幅驢畫釘在轎簾上,碰上幾次強人劫道,還未衝到跟前,隻聽一聲呼哨響起,便嘩的退走了。
你聽聽,人世間的事情複雜著呢,你這個瓜球娃,不知道學個好,整天上樹爬牆的,什麼時候好歹懂得一點人事呀。那時候,我太小了,對於我,世界的全部就是把肚子吃飽衣服穿暖和,任何人都不要限製我玩耍。後來,我感到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餘生也晚,或者馬登月其死也早,別說在我二十歲以後了,就是在年滿十五時,給我講這些人世典故,我一定會從中受益無窮的。當然,我不會拿著祖先用生死榮辱換來的人生經驗去為自己達則兼濟窮則獨善的,我隻是想拷問人的命運到底是前定的還是人為,抑或本身就是瞎子騎瞎馬,走哪算哪?也許,真的要相信西方哪個鳥人說的那句鳥話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去他娘的,反正一旦生而為人,活起人來,沒有不難的。你渾渾噩噩吧,人說你是行屍走肉,形同狗彘,你要是想得多一點吧,人又說你這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隨遇而安心靜自然涼卩,人說你不求進取,胸無大誌,你有所作為吧,人又會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何苦來著,如此等等。嘴是扁的,舌頭是軟的,人的嘴可以嚼爛堅硬的五穀雜糧,可以嚼碎沒有煮爛的帶血的夾生肉,可以把藏在骨頭裏麵的髓汲出來,還可以用一片軟閃閃的舌頭把一個任他有多麼強大的人壓扁,壓死,研為齏粉。嘿嘿,生而為人,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該怎麼做好了。
在那個春天的那一個早上,我家老太太泡泡就是在人們尖利的牙縫中忐忑而過。一宿未眠的鐵徒手等了她一個晚上和半個早上了。聽說泡泡終於到了,他精神為之一振,一步跨出書房後,頭頂春陽一照,非但沒有使他的腦子更熱,相反,卻冷靜了些。聽響動,泡泡去了烏蘭房間。這是普通人家女兒回娘家的禮節。聽烏蘭一連聲說別磕了,別磕了。他知道這是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拜見母親的禮節。接著,是烏蘭的哭聲,她哭女兒的時運不濟,她哭天不公地不道。他聽見泡泡陪著烏蘭唏噓了一會兒,便聽見她破涕為笑了,她陽光燦爛地說母親大人,千萬不要為女兒的事勞神傷心,女兒雖是女流,從小受父母熏陶,天大的事也擔當得起的。一陣涼意像一片濕尿布,貼上了鐵徒手的心口,聽見泡泡說要去拜見父親大人,他一個倒退三大步,返回書房,端坐案頭,扯過一份公文,鋪在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