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這個世界徹底閉上了眼睛,閉上了嘴巴,許多人誇讚我脾氣好,涵養好,大度能容天下難容之人,嗬嗬,您讓我幹什麼好呢,這個世界連值得去罵,去生氣的人和事都沒有了,連值得抽耳光的臉都沒有了,您讓我幹什麼好呢。燈下自省,我認為在到處藏龍臥虎或藏汙納垢的世界,我的材質僅及中中,我沒什麼能耐,更不敢存什麼野心,但我卻算得上一個典範的好人。長大成人後,我沒有對任何人生過哪怕一閃而逝的壞心眼兒,我對人心裏從來不存惡意,我沒害過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多麼嚴重地害過我的人,我沒占過任何人的便宜,公共的,私人的,上天作證,我沒有!我從心底深處,願意與任何人,任何生命和平共處,包括五畜六禽,包括豺狼虎豹,包括喪家的斷了脊梁的癩皮狗。我知道這個世界是包容的,聖人賢達有他們存在的理由,小人走狗同樣有他們存在的理由,而他們的存在是互為前提的。我能夠被允許行走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是天恩浩蕩了,我又有什麼理由厭憎別的生命呢。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貪婪,還在繼續貪婪,也許還會一如既往貪婪下去的,隻有書本和香煙。書是我掏錢買的,買的都是正版的、有益於世道人心的書,盜版書雖然便宜,很適合我這類窮讀書人,但我從來都是不屑一顧,我知道買盜版書會損害原著者和原出版者的利益,我讀書僅僅是為了讀書而讀書,並沒有與誰爭長論短的意思。也許您已經發現了,在讀過三本書以上的人那裏,我從來都裝作自己一無所知,最多隻是認得自己的名字罷了,對淺薄得讓人汗出如漿而卻以滿腹經綸自高的人,咱仍然會不露破綻地表示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樣子,滿足人家的虛榮,對人家一不留神在一句短語裏冒出來的兩個以上的白字兒,咱充耳不聞,依舊保持著五體投地的敬畏神態,我真心在以自己微薄之力抬舉任何一個死愛麵子但又無力給自己掙來臉麵的人。這,還不夠嗎?香煙是我掏錢買的,在不允許抽煙的地方,我哪怕煙癮發作而死,都會忍耐的。我把對個人的自律做到了極致。可是,在我的生命曆程中,居然還有那麼一些讓我不止一次高山仰止過敬畏過的高人雅士,好像與我有著三世仇似的,挖空心思非要扒了我的褲子察看我的肛門上有沒有屎,如果沒有,則不惜降尊紆貴,把手伸進肚腸深處,掏出屎來,以此證明自己的冰清玉潔疾惡如仇,證明我肚子裏麵正如他所料確實是肮髒的。
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為什麼傷著的總是我的心?我招誰惹誰了?日他媽,我招誰惹誰了!
當然,也有更多的人喜歡我,有緣有故地喜歡我,無緣無故地喜歡我。這是我活著,並且願意繼續活下去的理由。而且,我驚訝地發現,那些喜歡我的人,大抵都是有臉麵的人,他們的臉麵都是靠自己的實力掙來的,並不需要我的甘拜下風為他們長臉,與他們交往,我說我該說的話,做我該做的事,並不需要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謹小慎微。他們的臉麵使得他們擁有了允許別人活著,從而使自己活得更好的見識和教養。一個喜歡我的人,一個願意與我,與他人,與所有生命和平共處的人,就是一顆小太陽,陽光從這裏不斷射進來,我心田中的陰影被不斷驅散,我的生活的常態不斷被恢複。這,讓我感到溫暖,讓我時常生出感恩的心和濟世的誌來。我還需要特別聲明,我沒有說,凡是喜歡我的人就是好人,不喜歡我的人就是壞人,不是的,我沒有您想象的那樣淺薄,更不敢心存絲毫的霸道,有些喜歡我的人並不一定是好人,有些不喜歡我的人並不一定是壞人。您比我知道得多,這個問題很複雜。牽扯到人的問題的,沒有不複雜的。我隻是說,對任何人,不要先在心裏存了惡意,再用眼睛去看他,對任何人,先要在內心認可他有活著的權利,再去評判他活著的價值。
嗬嗬,說這些幹什麼呢。我在西峰生活了十年,西峰的所有土話我大體都是會說的,有一句土話我牢牢記在心裏,在許多時候,這句話幾乎成了對我最有力量的安慰。這句話是:
蒸的白饃還是黑饃,揭開蒸籠不就知道了?
我對西峰的留戀,說到底,還是因為我曾在這裏探究過家族秘密,而且,也真的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學院食堂的大師傅幫我介紹了幾位西峰的老者,他們是馬家衰落時代的見證者,遺憾的是,許多重要的事件他們隻是聽說,而非目擊。隻不過,他們畢竟與那個時代等距離,即便是聽說,言語間也充滿了現場感。他們共同描述了泡泡於那天早晨乘轎去拜會鐵徒手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