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詩歌與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對話)
駱曉戈VS吳思敬、顧驤、李小江
時間:2001年6月16日下午
地點:大連大學學術會議廳
(以下依現場對話前後排序)
吳思敬:我昨天一晚上讀完你的《挎空籃子的主婦》,讀這樣的詩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它確實很有特色。你是一個女性,又是女性詩人,你從文學新時期初期就投身寫作,這已經是你的第三本詩集了。我想了解一下,你從投身寫作以後,作為女性詩人你的創作道路是怎麼走過來的?
駱曉戈:像我寫詩吧,總覺得說不清楚,今天上午說到我的人生經曆,這肯定跟我的人生經曆有很大關係。我還不到16歲就跟著我們學校高中同學下鄉,從湖南的沅江跑到了廣東的橡膠林,在那兒一呆就是6年,那6年的生活在我這一生中都是非常寶貴的精神財富,我從那裏回到長沙,雖然進了城市又當了工人,卻覺得精神上空了,覺得自己的青春、自己很多故事、很多感情都在橡膠林裏麵。我就開始讀大量的詩,最早還是讀古典詩歌,從古典詩歌裏找到詩歌的營養。我的父親很熱愛古典詩詞,我母親年輕時曾經是歌劇演員,所以就在家裏跟他們唱和填詞,最早是這樣開始的。
到了1976年“四人幫”垮台的時候,壓抑了很多年的感情可以找到一個迸發點,我在1976年開始寫詩,當年10—12月這兩個月時間就發表了20多首詩歌,也不知道詩是怎麼回事,自己不清楚,這跟日常生活的積累和家庭影響可能都有點關係的。1977年我才到大學去念中文係,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文學的補課,比較有意識的、自覺地從理論上全麵接觸了中外的文學作品,也開始比較有意識的寫作。我的一本詩集是《鄉村的風》,主要寫下鄉的農村生活。第二本詩集是因為我女兒出生,叫《鴿子花》,是在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的。《挎空籃子的主婦》是第三本詩集。我覺得我是一個主觀色彩很強的人。其實我也寫別的東西,但是寫來寫去還是覺得寫詩比較舒服,更能表達自己的感覺。
《挎空籃子的主婦》實際上就是因為在做了家庭主婦以後有很強的一種失落感,性別的認同對我來說好像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大家都去下海了,辦各種實體了,可這時候人們都排斥你,帶孩子的人了,這也不合適,那也不合適,處在這樣一種非常尷尬的狀況。讀大學時候或者別的時候你可能說,你能幹的事情我也能幹。那麼到後來,就變成你能幹的事情我就是不能幹;以前可能你說人家“這個人婆婆媽媽的”,這個時候你可能就會變成“我很婆婆媽媽的”。這樣一來,我覺得自己失落的空間特別大,《挎空籃子的主婦》就是在那個時候寫出來的。
李小江:曉戈,我有一個問題,我們接觸以後我有一個感覺,詩人一般會有一種癲狂的氣質,可你呢,好像距這種氣質有點遙遠;相反,你是很平實的,而且很溫和,你表達出來的東西又特別的生活化、平民化,和詩那種很張揚的東西也有距離。我就非常納悶,為什麼你選擇了詩歌創作這種形式,僅僅是家庭的影響,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
駱曉戈:(笑)真的像被拷問似的。我一開始寫詩的時候就是周良沛先生給我寫後記的時候,和周濤、楊煉等20世紀80年代初那一批人一起出詩集的時候。周良沛特意找到我,當時我已經休產假了,快生孩子了,我不願意露麵,但他還是把我找到了,就跟我說,你怎麼寫的詩都是生活場景,很平實的東西,很瑣碎,他說“你怎麼就喜歡寫這些東西”?我說我也不知道,我覺得寫它很舒服,我這些東西的產生很多都是寫在日記本上的,首先不是為了去發表的,也不是說我要參與一個詩歌創作、要達到一個什麼目的,包括我最近的這些詩集,也是很多先寫在日記本上的。這就好像是一種習慣,是跟我為什麼要吃飯、為什麼要睡覺、為什麼要喝水一樣的,我就要寫詩。實際上我也不需要很完整的時間和空間來做這件事情,也可能睡覺的時候我不睡了,爬起來寫,或者是在幹工作的時候突然在日記本上就寫了,我覺得好像是一種生命中間的東西,不是我要做一種是職業呀或者是這樣的一種選擇,所以一到人家問我為什麼寫詩的時候,我就特別尷尬。
顧驥:湖南省的三湘四水,大詩人屈原的故鄉,本來就是詩的國度,出曉戈這樣的詩人也不是偶然的(眾笑)。我的問題是,你的成長過程,和最早的朦朧詩人是同步的。我記得1981年《詩刊》辦了一個“青春詩會”,顧城啊、舒婷啊,他們都參加了,你與他們是同時間的。他們都卷進朦朧詩的創作了,我想知道你當時對朦朧詩是什麼態度?是不是也曾經進入過朦朧詩的創作?是後來回到了現在這個“平平淡淡”呢,還是一直就是這樣寫作的?
駱曉戈:這個話題特別有意思。我跟他們的確是屬於一代人,當時《詩刊》編輯到湖南來,找我參加“青春詩會”,我正好不在。我跟他們有過接觸,像王小妮、徐敬亞、舒婷,都接觸過,也看過他們很多東西。我們在大學的時候,湖南師大中文係也是一個很活躍的創作團體,我們也有過類似《今天》這樣的民間刊物,和《今天》也有一些交流,應該說也受過他們一些影響。卷入詩歌創作,我一直覺得這是我自己的一塊地方。參加一些文學圈子的活動的時候,我寫散文,寫小說,我情願用另外一種形式,而總是把詩歌當成一塊小小的自留地,種自己的東西,就像有的女孩子喜歡做女紅,或者有的人喜歡畫點什麼,總是把它當成一種比較生活化的東西。可能就是這個原因,我前後的創作風格和寫作體裁比較一貫。
吳思敬:你剛才說你的詩好像不會入主流,但這本詩集如果放在20世紀30年代後期到90年代,我覺得倒是反映了這個時代詩歌的主流或者主潮,就是平民化思潮。從新時期詩歌發展的過程來看,80年代的英雄主義、集體主義傾向還是比較突出,到了1985年以後,進入新生代,形形色色的詩歌都出現了,包括西方的每一個詩歌流派,在中國都有它的模仿者,思路已經打開,眾說紛紜,流派紛呈,沒有一種能夠被大家所公認。但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後,詩人不斷地成長,開始尋找一條路,很多詩人覺得僅僅模仿西方詩人是不行的,還是要關注我們的現實。
如果把整個20世紀90年代的詩歌都說成“看不懂”,或者說是比“比朦朧還朦朧”,這起碼是不全麵的。90年代的很多詩人,經過一陣反複之後,又有一些返璞歸真,所以就寫生活寫生活流,把日常經驗入詩,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特點。那麼你的詩就具有這個特點。《挎空籃子的主婦》這個詩名就非常生活化,本身也帶有一種所謂女性詩人的象征意義。你的詩集當中有一篇叫做《泡菜壇子》,這首詩寫醃泡菜,但是如果僅僅把它作為一種生活現象,就是描寫這個,就沒有多大意思,你比較可貴的,就是在捕捉到生活經驗之後,能夠挖掘平凡的、人人都能見到的這種生活現象中比較深的人生哲理。比如說,泡菜壇子很多家庭都有的,是一種常見的生活現象,你前麵幾個小節談到的這個泡菜,結尾小節是這樣的“細數樓道的腳步/由小變大/又一路小下去/終於沒有敲門聲/隻聽見泡菜壇子/‘撲通’一響/我便知道/又醃黃了我的一些青春”。我想知道,從主婦生活中提煉詩意,當時你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