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你遠離平民,人家也就不接納你。
彭:貼近生活的作品,人家怎麼說還是想看。
駱:上次我在您家談到我從網絡看到一首好詩,那是一位警官在清理死囚檔案時從那種厚厚的卷宗裏麵發現的。那首詩寫得非常好而且我看了以後就是忘不了。那是一個很年青的年青人,他的詩大意是:媽媽,請記住/在冬天來臨的一個早晨/媽媽我就要走了/和紛落的雪花/一起悄悄地出發……
媽媽您要記住/把我失落在屋旁的紐扣/當作遺物拾回家/把我喂在樓上的鴿子
/放回它們該去的地方……
我走了媽媽/我會想家/想你晨風吹出的淚花/脊背上一天重比一天的年華/想你站在暮色湮沒的土崗上/托星星帶來的問話/我會和父親一起(他的父親早已過世)/扳著指頭遙遙計算/你操勞的步伐……
媽媽我走了/您可記住嗬/把我郵來的/染著我淚水的小詩/藏在庭院裏那株
/和我一起長大的黃桷樹下
他是一個死囚,可是他那種對生的向往,對親人的牽掛,完全是從血管寫出來的東西,決不是什麼玩弄文字的人能玩出來的,不是什麼玩詩就能玩出來的。生活中間有真正的詩學。
彭:林賢治講過,有兩種人,一種是做詩的人,一種是寫詩的人,這個話很有見地,當然詩作為一種藝術品,在創造的過程中難免有做的成份,但是你整個是做的,那就不行了。
駱:就做作了。
彭:你的詩,可貴的就在這裏,你的詩是樸素的,你是寫詩的人,不做作,不去添枝作葉。
駱:您說這裏,我想到我國古典文學中的元曲,像《高祖還鄉》,好俗的民間土話,完全是北方農民的口氣。很風趣。現代歐美詩歌和中國古典詩歌都很有這個傳統,當然,現代中國的現實主義詩歌也是很注重這一點的。
彭:是的,你的《繞線圈》那一首詩也抓到了。抓到了家庭主婦的平常人都有的但是沒有表現的一種感受,你好好地沿著這條路勇敢地走下去。你的《挎空籃子的主婦》這本詩集應該再印。將來你的詩歌再多一些的時候,重新再編一下,再印一次。
駱:《繞線圈》大概有點像古人所感受過的”剪不斷,理還亂”的一種思緒吧。談自己的詩是一件讓人很尷尬的事情。我在讀中國的古典詩詞時,有一種感受。在以往的詩歌作品中,比較著重女性對男性的或者是“思婦”或者是“怨婦”的那種依附情感表達。對女性中的名門閨秀、貴婦人的情感表現得比較多,對平民女性喪夫別子家破人亡的悲傷也表現得比較多,甚至因為青樓女子的文化素養較好,她們的情感波折在文學樣式中也表現得比較常見。可是對於家庭主婦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對於主婦們那種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日常的瑣碎的平凡的生活中的感受似乎被人們“忽略不計”了。當然我的這種看法完全是一種直覺。很可能淺薄的偏頗的。記得當我的第一本詩集《鄉村的風》出版的時候,有一位詩評家提出,我的詩歌創作,要注意不要“對一些生活表象的羅列”,不要“對卑瑣的感情的自我表現”。意思是指責我的詩歌沒有表現什麼更為重大的題材和更為深刻的主題,我當時對這種批評是很迷惑的。
彭:這種批評是很傳統是浪漫主義的。現在我常常有這種遺憾,出版物太多了,一本詩集出來,丟進去,就像掉進汪洋大海裏頭,現在的評論家也是漫不經心的多,幾乎很少有影響有份量的詩評了。不像以前,就說30年代,魯迅在世的時候,他跟蕭軍寫的序,不到一千字嘛,蕭軍的影響就出來了,蕭紅的《生死場》也是魯迅寫的序,他這麼一寫,蕭紅就站出來了。像艾青,當年是胡風一寫,就得到公認。有這種講話有分量的人。當年,別的書店不敢印,魯迅自己掏錢印。現在就是發表了,也不見得有什麼影響。還是談談和你們同期的詩人吧,北島是有才華的。
彭:這些年女詩人比以前多了,也比較活躍,說明新詩興旺,並不像有些人說的是“走進低穀”。我們應該有信心,我們也會有我們的白朗寧夫人、狄金森、普拉斯、阿赫瑪托娃。五四以後女詩人一直很少,冰心的詩很單純,花季清純少女型的,新月派的林微因,很古典,閨秀詩人。上世紀30年代有不少左翼詩人,有一個女詩人關露,寫的詩幾乎沒有女性味。抗戰期間,地下工作,被派去汪偽漢奸那裏“臥底”。都以為她真當了漢奸,後來在一次又一次運動中倒盡了黴,悲慘極了,平反時已是奄奄一息,她可以說是老老實實隻想從男人的話語霸權裏分得那麼一點點寫作權利的男人化女詩人的代表。今天我們還可以看得出,80年代撥亂反正以來,出現的女詩人中也還有一部分多少有點男人化的女詩人,還那麼正統。翟永明和伊蕾不是。一般說這些年我讀的詩,還是比較多的。盡可能多讀些新出現的作品,我總覺得這才是“正餐”,缺少不得的。新出現的詩人們的才華,銳氣,勇於探索的精神叫我欽佩。
我相信海倫.海絲的話,“思想使語言美”,話語的美,也是內在的,當然也有寫得很濃鬱的,但那也是依靠內在的思想才美,而這內在的思想卻必須來自客觀世界,W.C.威廉斯說得好:“隻有具體的東西才有思想。”對於美,女性比男性更敏感。
駱:我常常對自己不滿,我的詩大概也產生於對自己的不滿。我希望我今後的詩能寫得更從容一些,自由一些。
彭:我們寫詩,總想要讓人看的,不要讓人家跳過我們寫的東西往別處看,要對得起曆史對得起時代。我是很提倡生活詩學的,有些年青人卻不是這樣的,往往路子越走路越窄,羅丹講的,藝術家就是在人們沒有發現美的地方發現美,人們看來很平淡的東西,他發現了美,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駱:謝謝您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