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章(2 / 3)

駱:雖然說丁玲後期的作品不怎麼樣,她前期畢竟寫出了那樣有鋒芒有分量的東西。

彭:看文學作品還是要看曆史內涵的。文學作品脫離了當時的社會,脫離時代,完全是一種自我陶醉,不可能的。你可以有自我有嚴肅意義上的藝術品位,但你的自我中應該有時代和曆史的內涵。南宋以降,關於李清照有些民間傳說,從另外一個側麵,說明男性對優秀女性是非常非常的崇拜,有些無聊文人造謠,寫李清照的丈夫死後,她改嫁給一個隻會唱“俚歌”的男人,其實沒有這回事。結果好多人(當然是男人)寫文章,證明沒有這回事,說明大家都很愛護這位優秀的女詞人。

由此我想起在我的家鄉福建,我家是個大家族,鄰近海港,經濟很發達,地方上的一些大戶人家願意和我們家聯姻,記得我有一個嬸嬸,父親是清末當大官的。她能夠整段整段背誦《聊齋》、《紅樓夢》、《西廂記》,我當時都驚訝得不得了,佩服得不得了。正如《紅樓夢》裏描寫的,寶玉在花園遇見了林黛玉,便和她一起讀《西廂記》。黛玉覺得“餘香滿口”,兩人都是讀得“一目十行”“過目成誦”,現在想起來,恐怕當時的女孩子把那一類禁書當作性啟蒙讀物的。

彭:一個人,他有生命意識,他活下來,總要有一種精神上的追求。盡管專製壓迫很殘酷,還是要反抗。我們那裏一個不算大的村莊,野台戲演“仙姑探病”,一晚上鬧了三次捉奸,捉到是要活埋的。他們就是不怕,現在談女權,談得比較多的是婦女地位,並不是指中國文學中的婦女形象。不是談中國古典文學的品格。

駱:現在有這樣的一種說法,中國文學和西方文學比較,由於中國的生存空間比較仄逼,人口眾多,資源有限,所以中國的文學比較早就成熟了,甚至中國的文化和西方文化相比更類似一種成年人的文化,而西方文化,比如說他們童話很發達,自我意識比較強,浪漫主義的理想主義的文學很發達,而在中國的文化中更多的有一種曆史滄桑感,那種豐富的內涵。那種為人處世修身養性的智慧。對於一個作家來說,獨立思考和獨立的人格都是十分重要的。

彭:非常重要,所以我說蕭紅是一個很優秀的作家。塑造的人物是很有份量的。

駱:葉嘉瑩談宋詞運用了很多現代西方的文學理論,其中就談到從女性主義看《花間》詞,談得很有見解。

彭:宋代的詞人尤其是女性,最突出的還是我們剛剛談到的李清照。

彭:女權這個問題,不是今天才提出來的,五、四的時候就提了,很多人對這個問題都很關注,但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女權的地位還是沒有確定,這個跟我們社會的結構有關係,作為一個弱勢群體,應該說婦女被剝奪了一切,整個的做人的權利都剝奪了,是一切都被剝奪了,她們沒有人格尊嚴,一點點生命意識都不允許有,完全把她當做工具,是奴隸,性奴隸,雖然是這樣,在這種生存環境下出現這麼多優秀的文學女性形象,使得那些鄙視婦女的人不得不佩服女性驚人的智慧和才華,都感覺到婦女的不平常,甚至自歎自身不如她們。所以我們今天來談女權主義,不能忘記過去,任何一次革命和改革都是從過去從傳統承接下來的。不是從天空掉下來的。

駱:歌德就說過:要在世界上劃出一個時代。要有兩個眾所周知的條件:第一是要有一副好的頭腦,第二要繼承一份巨大的遺產。這裏的遺產當然是指的文化遺產。他還說一個作家承接經典及古典作品之源流,是打開大境界的關鍵。每逢看到一位大師,你總可以看出他吸取了前人的精華,就是這種精華培育出他的偉大。

彭:所以你提到讓我準備談女性主義和詩歌這個話題後,我一直在思考我們傳統文化與女性主義的淵源關係。我們中國沒有歌德,沒有他所創造的“永恒的女性引我們上升。”格麗卿,沒有但丁的《神曲》裏引導他上天堂的理想的戀人貝亞德麗采,但是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加起來,總量上對女性的表現力超過西方。對於表現女性獨立人格的追求,有非常清楚的認識,比如屈原的《湘君》《湘夫人》。寫男女愛情的詩歌更多了,西方的帶有女性主義傾向作品比唐代傳奇的《鶯鶯傳》、《紅拂傳》晚好多年才出現,唐代傳奇《鶯鶯傳》能塑造鶯鶯這個形象是很了不起的。《紅拂傳》寫私奔,寫紅拂女慧眼識英雄於未遇之時,刻劃了一位聰明機智豪爽的女子。經後人一再改編成劇本。又被畫家們畫了又畫。唐代傳奇就是這樣的了,更不用說《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賈府的四個女子的名字連起來就是,元、迎、探、惜,諧音就是“原應歎息”。賈寶玉是個女性崇拜者。

駱:有人說《紅樓夢》是女性主義作品。

彭:賈寶玉對賈府的女子有一點非常獨特的看法,除了林黛玉之外,他極少把女人看作女人,對待女性,他主要是精神上的依戀,。林黛玉,他還去聞到她身上的香味,見到寶釵很豐腴的手臂,他都想如果是生在林姑娘身上,就好了,他就可以摸一摸。對眾多女子的交往中是很尊重女性的,很平等的。《紅樓夢》值得很好地從女性主義角度去研究。晴雯被逐出去了,生病了住在表哥家,寶玉去看她。生離死別的場麵寫得非常動人,同時非常自然地點明他們雖然彼此深愛,但沒有性關係。我們從中國傳統文學的女性主義因素這一點不自覺地想到今天的文壇,我們有些女作家,你自己把自己當著什麼了。

彭:紅拂女在當時的社會地位很低的,薛濤,當時也是個交際花,她也並不是不要愛情的。“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花開不同賞,花落不同悲,若問相思處,花開花落時。”朱淑真,也是很了不起的女士,去年花市燈籠節還在用她的詩,“人約黃昏後”。魚玄機,還有最特殊的馮小青,她的地位很卑微,是個妾,我認為中國女詩人中最優秀的一個,她的“冷雨敲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世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稽首慈雲大士前,莫升西土莫升天,願將一滴楊枝水,化作人間並蒂蓮。”寫得很叛逆。馮小青能詩能畫,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女才子給人家做小老婆,很是無奈的事。還有,中國傳統戲劇中《武家坡》描寫丈夫被俘離家18載,不知妻子是否貞節,而挑戲自己的妻子,真是男性最大的卑劣。可怕的是觀眾接受而流傳下來了。川劇《情探》王魁窮得走投無路,妓女殷桂英搭救了他,而且送他去應考,王魁考中狀元被招為韓相府殷桂英被逼自縊,死後成為女鬼,鐵石心腸的王魁居然不念舊情。戲劇中有這麼幾句王魁的上場詩:“禦殿傳金榜,君恩賜狀頭,洞房今夜塵,心事卻如秋。”幾句唱詞:“女貌郎才,歡同魚水,但不知那海神廟的殷桂英是何下落?嗨,殷桂英呀,殷桂英,前世是你修的命,今世是我用的情。”一上場。幾句話,戲就出來了。後來殷桂英來了,重提舊情,當時寒窗苦讀是殷桂英以身體擋風寒,王魁最後還是趕她走,殷桂英便唱道:無義王魁,請來看臉。川戲中不是變臉嗎?殷桂英本來就是女鬼,奉閻王老子的命來捉拿王魁的,她不忍心,還想勸王魁回心轉意。還有一個女人活捉男人的戲,是《水滸》中的閻婆媳,以梁山泊給宋江的密信要脅給她一紙休書,宋江一忍再忍,她還是揚言要去告官,宋江把他殺了。其實她早已有個戀人,在宋江手下當差的張文遠,死後成為女鬼的她來找張文遠,想要鴛夢重溫吧,不料張文遠對她除了冷漠就是害怕,閻婆惜隻好把他活捉。那種場麵描寫簡直比王爾德的“莎樂美”還動人,還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