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6月6日星期日
在永州的日子要數在水口鎮的夜晚最難忘。這裏在1985年之前是江華的縣城,我們就住在當年的縣委招待所。可是這裏的敗落簡直到了讓人驚訝的程度。這種三麵是樓,中間是一個大操坪的招待所,一下子讓我有一種回到了知青時代的感覺。可是腳下的操坪,水泥地麵四處破爛不堪,操場上還有一堆一堆的建築材料,似乎是一些完成某項工程後廢棄的東西。走路的時候要十分小心,因為到處坑坑窪窪的,得繞著走,要不然就會一腳踩進水窪裏。我問服務員為什麼不修理一下,她很理直氣壯地說要錢,有那麼容易修?我說不一定用水泥,就用幾車沙子鋪鋪,弄平整也是好的。這個服務員不吭氣了。後來我才知道,這麼大一個院子就這一個人看守著,老板是她,服務員也是她。我問她房間是否有熱水有衛生間,她都說有的,可是到房間開了門一看,洗手用的水池裏籠頭是壞的。據她說熱水要等兩個小時,可是兩個小時以後你們肯定已經睡覺了。所以真的要洗澡,還是由她帶路到另一個地方去才有熱水。既然住下來了,也隻好聽她的調派了。我拿上毛巾跟著她下了樓,在雨中穿過那個泥濘的坑坑窪窪的操坪,到對麵的一個棟樓,在樓梯拐角的一間破舊的庫房前,這位服務員告訴我,這就是洗澡間,有熱水的。她可能看出我是省城來的,服務倒是很到位,她要我放心洗澡,她會在門口看守著,一直等我洗完澡再領我回房間的。
我四下環顧了這一間庫房,在很高的地方才有一個很破舊的窗子,窗戶已經壞了這不要緊,窗外是高牆。室內的高處很髒,布滿蜘蛛網,靠牆角放著一些雜物,有兩張舊椅子上放著一些洗頭液,洗浴液,這些東西很醒目,是屋子裏唯一透出了這個年代氣息的亮點。室內有一個液化氣罐子,打開水籠頭,熱水倒是源源不斷。我還沒有洗完澡,門口已經有幾個男子漢在粗聲大氣地吆喝問裏麵有沒有人,服務員攔駕了他們。隔著門,我聽到室外的聲音。心想這個服務員倒是算個有良心的,她至少沒有坑我。
為了表達對我們的特別照顧,她領著我會回到房間後居然給我們送來兩盤蚊香。窗外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山區的夜晚風很涼,遠處有斷斷續續傳來的嗩呐聲。我們將窗簾拉開來,讓清新的山風湧進來。沒有蚊子,倒是我被蚊煙香熏得睡不著,想弄滅它。又怕蚊子的襲擊,隻好想了一個折衷的辦法,將蚊香挪到靠洗手間的位置上。我才漸漸地枕著山雨睡著了——那種木門不隔音,門外是長長的走廊,連著這一層樓每一間房子傳來的話語聲,我有一種回到了闊別多年的知青時代的感覺。
水口鎮的大車洞村二組是典型的瑤家山寨。車子停在進寨子的橋頭,我們一行人朝寨子走去。石橋看上去修建的年代不遠,應該就是90年代的,可是橋的護欄上雕刻著鳥和花紋,仍然表現出瑤族同胞對於鳥的崇拜和喜好。縣裏的小馮知道我想看看保留母係氏族的家庭,一邊走一邊向我介紹,這裏的農曆2月1號,是瑤族的趕鳥節,也叫作朱鳥節,這是瑤族年輕人的節日。這時候,小夥子們要把糯米飯搗碎打成糍粑,將這些米巴巴串成串,送到田頭,據說鳥吃了米巴巴,就不會吃田裏的穀子,還有一種說法則認為這是對鳥的祭祀活動,表達鳥的傳人對鳥的崇拜。這種時候姑娘們還要紮草人送到田間地頭,這是為了嚇唬鳥雀,防止鳥雀偷吃來年田間的新禾。
我走訪的這一家姓林,是一個典型的母係家族,女主人叫林六英,她有兩個弟弟兩個姐姐,一共姐弟5個,她的母親有70多高齡,還健在,我們進屋的時候她的母親還出來和我們打招呼。林六英今年53歲了,她有兩個女兒,前年才給大女兒砌了新房子,大女兒和女婿便從這裏分家搬到新房子住了,小女兒也是招女婿,現在兩口子在鎮上開了一個汽車修理店,小孩放在家中,我們坐下來和女主人拉起家常來。
沒有給大女兒蓋新房之前,大女兒和女婿都住在這一棟房子麼?我問。
是的,
兩個女兒都在家招女婿,生了小孩,都是住在這個屋子裏的。
你的兩個弟弟嫁出去,是不是要分一些家庭中的財產,支持他們娶媳婦成家呢?
不,他們男的嫁出去,一般家中是不會給什麼東西的,因為他們男人有勞力,會勞動。
他們要結婚,要蓋房子。
不要的,他們去女方家,女方家有房子的,和我們招女婿是一樣的,我們的女婿上門也不要蓋房子的。
也有嫁女出去的麼?
也有,嫁女一般要男方來接親,女方也有一些陪嫁的。
同我們一起的有村裏的廖支書,我問廖支書,你們這裏女孩子分田地是不是和男孩一樣。
我們這裏男女都一個樣的,女兒的上戶口和分田地都和男孩是一樣的,
家庭的財產分配誰說了算數呢?
廖支書笑了,說這個,一般是全家討論的。女人當家總是會協調好這些關係的。
林六英又接著說,大人想女兒養老,肯定是會送女孩上學讀書的。
我們這裏窮,什麼工作都難開展,就是計劃生育工作好做,這裏沒有誰家不喜歡女孩,去年,我們這裏的計生工作還受批評,說是男女比例出現了108:100,他們是不了解我們瑤家人的風俗習性,我們這裏重女輕男的,女孩金貴,留在家中養女防老傳宗接代的,男兒長大了,是嫁出去的。
在沒有見到這種母係氏族的家庭之前,我們有一些先入為主的印象,我們首先是從書本知識上認識母係社會的,一般都會認為,母係社會是因為生產力的低下,沒有產生剩餘價值,而父權製的出現是與私有製、剩餘價值的產生,與生產力的發展分不開的。於是在我們的腦海中母係社會總是和刀耕火種,住在山洞,群居走婚等等原始習俗聯係在一起。似乎有了這樣一個定式,社會的進步和生產力的發展就必須犧牲女性的權利為代價,就必然經曆一個父係製社會,經過一個男尊女卑的曆史階段。而今天我佇立在這位母係家庭的女主人麵前,我突然發現我失語了。這就是一個祖孫三輩都以女性為傳人,女女性傳宗接代的家庭,她們並沒有被排除在現代生活之外,林六英的丈夫是鄉中心小學的教師,每個月的工資有近千元,她前些年將家庭的積蓄為大女兒蓋了一棟新房子。你能說他們的家庭沒有私人財產沒有剩餘價值?你能說經濟發展必然出現重男輕女的現象?恰恰相反,她們似乎很平穩地從母係社會過渡到了現代文明的男女平等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