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割膠的鍾聲響過一遍,到了六點出早操,軍號又響了起來。男人們大多上山割膠了,連隊裏剩下的幾乎全是些“方納”(土話:婦女)搞軍訓,在清晨的軍號聲中,她們隻好把小兒女是一雙一對地打被包似的捆在胸前或背後,操場上便有了一支袋鼠般的隊伍,無論連長怎樣的將口令喊得幹脆有力,向右轉或向右看齊,這支隊伍就是沒法看齊,總是凸凸凹凹地前進,而且操著操著步子,會突然從誰的胯下鑽出一個小小的黑腦袋,揪住某一條大腿喊阿媽:
“阿媽,阿三吃了鍋裏的冷飯團,黑雞婆把雞蛋生到碗櫃頂上了!”
“糞箕扣,光著腳板,想死,歸窩給趿鞋!”
小孩子一聽這話便眼睛翻白。
小孩子最怕人罵他糞箕扣,橡膠園裏的小孩子未成年,夭折,才用糞箕扣著,送到山上埋掉的。當然這罵人的是他的母親,當然這土話從母親口裏出來,就跟當地溪流邊的竹林一樣是很燦爛的。
這時,隊伍便更不成形了。
假如誰再想維持下去,草坪上的局麵將更糟糕,大一點的,小不點的孩子,男崽妹崽,見隊伍裏已經有了先行者,更是不甘落後,紛紛帶著被窩裏惺鬆的睡意雀躍著,躍進隊伍,向各自的母親報告阿五尿床,阿西(阿四)在灶屋裏偷黃豆芽吃,或是麻雞婆把雞蛋生到別人家的屋頂上了。“一,二一,”的口令詞中夾雜這些響亮的童稚,是無論如何嚴肅也嚴肅不起來的,這時唯一的辦法是宣布解散。
這時最得意的當然是我們。
還有得意的時侯,正好在敲鍾的時侯下雨,雨水是一道比軍號更權威的命令。
有時,下過一陣雨,又停了,又刮起一陣風。雨究竟是被風刮走了還是有更大的雨在後頭呢,這時,必須請梅膠王梅阿大來看天象。
在我們山口坡,梅膠王梅阿大是個人物,當隊長的,對他都是很客氣的,從不大聲喝斥他。他人長得清臒,一說是看天象,就將一隻手搭在眉骨間那粒痣上,他有時說一句,雲朝東,雨無蹤,跟念咒語一般,雨好象是驟然停息,於是,割膠的鍾聲擂得一棵火鳳凰樹和滿樹雨水地動山搖一般地響。
有時他又說,雲朝西,雨淒淒,說得眼眨眉毛動,就是眉心那一顆痣巍然不動,確實有幾分威嚴幾分神秘。這時的雨並沒有落下來,膠燈也亮著,人呢,都棲著(站著)在屋簷下抽煙,碩大的竹煙筒一頭立在地上,你遞給我抽一口,我遞給你抽一口,然後又傳給下一個,隊長假如還是猶豫,梅膠王梅阿大可以進一步說出,現在沒落雨,隻要過一會兒,人到了山頭上,大雨就要下來的。隊長也就不敢下令上山,割膠工最怕割了膠卻被雨水衝掉。有時隊長還要猶豫再三,雨果真就下起來了。
有時明明要下雨了,又接到上級的命令,要向“五.一”獻上橡膠xx噸,這時,隻好又把梅膠王梅阿大請出來,地坪上堆起一堆一堆的篝火,燒的全是桉樹枝和桉樹皮,這類樹木在連隊的房前屋後多極了。這種樹長大一年,樹皮就要脫一圈,落葉和樹皮都是極好的燃燒物。燒起來容易著火,燃燒時還有一股淡淡的檸檬桉香味。
待全體膠工集合,梅膠王梅阿大便從人群走出來,他的兩隻眼睛炯炯地,格外有神,地坪上犬不吠,細佬(小孩)不吵鬧,地坪顯現出無窮的空曠。梅膠王梅阿大“唰”地從火堆抽出一支火把來,迎著夜空揮舞過去。
火星星是一點一點溶入夜空的,絳紫,金黃,深紅……梅膠王梅阿大的身子也隨著火把鍍亮了,這叫驅雨。農場佬相信這麼舉行一次儀式,膠工上山後,雨會停的。
記得有一年我是剛剛過完春節回到農場,剛剛到連隊,就聽見遠處隱隱約約有鞭炮聲,在那個山區鞭炮聲不是常有的,我一打聽,才知道那一天是立春。山民要祭拜樹神的,正好我離別農場多年,也十分想去看看那棵大榕樹,有幾個我當年的學生便陪著我一道出了門。大榕樹離我們隊大約有一裏路,一路上聽見鞭炮聲不斷。我們一路走一路扯談,才知道自從撤銷了建設兵團編製,我們知青返城以後,附近的農民拜樹神的風俗盛行起來。
來到大榕樹下,隻見在離樹身兩米遠的地方,修了一個類似農民家中的灶台,台麵上擺著供果:有米果子,冰糖柑,甘蔗,還有一些農家自己炸的油巴巴,還點著香火,灶台的下麵是供人點鞭炮的,以免鞭炮四處飛濺造成火災。這個類似灶台的下麵擺一些草蒲團,做祭祀的農民就跪在這些草蒲團上做禱告和祭祀活動的。
據說“立春”的這一天,拜樹神的香火特別旺,都說這樣的祭祀活動可以保佑一年的風調雨順,五穀豐收。江永多山,有的水係流入湘江,有的水係流入廣西,生活在叢林中的山民無論對豐收的寄托,還是對死後的憧憬,都離不開對樹的祭祀,他們自稱鳥的傳人,也許正因為鳥與樹的親密關係,山民對樹的祭祀應當說源於遠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