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死河邊眼不閉”
女書中的比興修辭手法與傳統中國文學的詩詞做一個比較,我們便不難發現她獨特的藝術魅力和特色。
“越離越疏親父母,鏟火離開待別人”,“明色回程心不靜,魚死河邊眼不閉”“冷樓孤鳥樣,可如雪上霜”“可比船沉底,水深難轉回,可憐哭多朝,就給日落嶺”“枉為是好恩,五個完四個,傷心哪不愁,霜天十一月,百般葉落完,想來全不靜。”“身似青藤幹枯樹,黑雲底下過時光。”“台就連襟哥一個,隻恨長春沒扶籬。”“可憐粗針取出色,緊逼忙忙事不清;三日不眠如水浪,崽個為恩亦無緣。”這些歌謠中比喻生動,所用的比興,信手拈來,身邊景,眼前事,就像是從這些農家女門前摘來的瓜果和菜蔬一樣鮮活。
我們再來看看宋詞中對女性的描寫:
“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馮延已《鵲踏枝》)”;“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環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客。(歐陽炯《南鄉子》)”;“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溫庭筠《南歌子》)”“羅裾薄薄秋波染,眉間畫時山兩點。相見綺筵時,深情暗共知。翠翹雲鬢動,斂態彈金鳳。宴罷入蘭房,邀人解。(魏承斑《菩薩蠻》)”
“玉樓冰簞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轆轤聲,斂眉含笑驚。柳陰煙漠漠,低鬢蟬釵落。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牛嶠《菩薩蠻》)”
“晚逐香車入鳳城,東風斜揭繡簾輕,慢回嬌眼笑盈盈。消息未通何計是,便須佯醉且隨行,依稀聞道太狂生。(張泌《浣溪沙》)”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韋莊《思帝鄉》)”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溫庭筠《菩薩蠻》)”
這裏所引用的詞有的是典型的男性視角,很可能也帶有男性的情欲,如“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客。(歐陽炯《南鄉子》)”;“也有的是站在女性立場來描寫女性心理如“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為君憔悴盡,百花時。”等詞中就寄托了作者對女性的不幸一種深深的同情。甚至有的詞句超乎了性別意識,成為多義的象征。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王國維談到成就大事業的人有三種境界曾經列舉了三首詞的句子:“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裏尋他千百度,霍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裏所引用的詞原意是寫男女情愛的,可是被引用為成就人生大事業的境界。當然說明這些詞的創作是成功的,也是膾炙人口的好詞。
然而女書擺到這樣一些千古傳誦的名作麵前,仍然不乏她鮮活的個性。仍然不能淹沒她獨到的風采,她的比興手法的運用體現了勞動婦女獨到的創造。她們的歌謠中一掃脂粉氣息,也沒有對搔首弄眉更多的描述,更沒有對女性的性感描寫。在女書的歌謠裏,女性是創造的主體而不僅僅作為被描寫的對象而存在。她們的人生體驗就在她們的勞動之中溶合著,因此她們的唱詞也就融合在勞作之中了。我曾經這樣描述過勞動婦女的文學創作:
女人心事的一個一個字
是從灶台用火苗烘出來的
是從洗衣板用力氣搓出來的
是和著淚水揉出來的
是量著思念裁剪出來的
是初生嬰兒吮吸過的
是黃狗雞群鴨子叫喚過的
是被青山綠水折疊裝訂的
是從史書的字裏行間遺漏的
所以你才總會感覺
那些語言沒頭沒腦的親切
新鮮、古老。熟悉而又陌生
——《女人心事》
女書在表現方法上與歐陽炯溫庭筠們不一樣,她們寫離開父母,遠嫁他鄉比喻為“鏟火離開待別人”煤炭剛剛燒著可以溫暖家人就被鐵鏟鏟走了;她們將從娘家返回夫家的那種內心依依不舍的情感比喻為“魚死河邊眼不閉”;她們用“青藤”、“沉船”、“落日”、“針線”“水浪”這些大自然的事物和日常農家生活的事件入詩入詞,展現在我們麵前的女性的情懷和胸襟是廣闊和豐富的,同時也是質樸無華,渾然去雕飾的。這正是勞動婦女在參與社會實踐中才有可能產生的審美構建和審美情感。這使得女書的有別於“閨怨”詩,也不同於文人詩詞,更不同於貴族婦女所寫的“思婦”愛情的詞。這正是女書作為婦女寫作的獨特的美學魅力所在。
滯林之戲
從女書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田園的氣息,樹林的氣息,甚至牲口和莊稼呼吸的氣息,我們不禁會產生一種聯想,那是怎樣的一種生存環境呢?人與自然的關係又是怎樣一種親密關係呢?
“永明信鬼神,好淫祀,家立小廟,三教並祀,口口椎牛事畢,插柳枝戶外以禁往來,往往有不藥死者,七八月間,遠招師巫瑤女桴鼓笙笛繞行口拜,大類滯林之戲。(清道光《永州府誌》卷五)”江永縣,夏商屬百越之地,西周屬揚越之域,秦設郡縣,江永屬長沙郡,桂林郡邊陲,曆史上曾經隸屬廣西管轄,屬蒼梧郡,我曾經下放在廣西與廣東交界處,那裏地處十萬大山山脈,曆史上也是屬於百越地區,在解放前一直是“三不管”地區,那裏的山民對於樹木的崇拜,使我親身感受過什麼是“滯林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