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1 / 3)

“台”

“台”,常常出現在女書的書信往來中,是給知己姐妹書信中“我”的稱謂。而“台”(tái)在新華詞典中的解釋是“敬辭,舊時用於稱呼對方或跟對方有關的動作:兄台,台鑒,台啟。”

在女書中常常有這樣的用法:“設此度做男兒子,幾個同陪不拆開。姊嘛忙忙人家過,是台時時哭不消。”,還有“哥哥嫌台煮飯生,述說可憐台焦枯”(《賀三朝書》)譯成白話便是“哥哥嫌我飯沒有煮熟,說來真是可憐我這般憔悴,形容女子憔悴用“焦枯”,也是十分生動形象的。這裏的“台”是“我”的意思,這種舊時的敬辭往往出現在男性的書麵交往,比如某某長官台鑒,而女書中凡是向對方傾訴都將自己稱之為“台”,前一首女書表述的是對於男女不平等的不滿,為什麼男人的同伴和好友可以不拆開,而我們姊妹要被人拆開呢?姐呀,你整天忙忙碌碌是在別人的家中度日,而我時時刻刻的哭泣何時才是盡頭呢?

類似的還有:“台是姊娘冷成水,見得有愁心不歡。”“解比一言算點意,台會知心崽個人。”(《賀三朝書》趙麗明《中國女書集成》清華大學出版社1992年出版)對於人類的認識實踐活動的認識,德國詩人歌德就一再指出:“人們隻能認識自己所愛的,愛,或激情越強烈越充沛,認識就越深刻越完整。”(轉引自劉小楓選編:《舍勒選集》,上海三聯書店,1999年1月版,第776頁)在女書的敘述文本中自尊自愛與被人尊稱被人關愛成為最基本的表述方式。女子之間的稱謂完全像男子兄弟之間的尊稱。將“台”這種舊時男子相互之間的敬辭順手拿來,體現婦女在書寫女書時候一種強烈自我意識和群體意識,她們通過書信往來,證明婦女不是男人的附屬,不比男性卑賤,婦女同樣擁有尊嚴,擁有同情心,同樣擁有結交朋友擁有知己的話語的權利。

“三歲”

“河邊稚竹綠茵茵,三歲男人不知天。四歲男人跟叔過,叔爺死了憑哥便。哥說讓來送入寺,嫂說讓來養鴨棚。去時數起三雙隻,歸時數起隻六頭。天上老鷹不本份,銜起鴨子滿天飛。大哥趕過三間屋,大嫂趕過七層籬。……”(《賀三朝書》)

本來是苦情哭訴,這首女書唱詞一起勢是三歲的丈夫不知天,但是,在這種一唱便動情便產生了共鳴的“苦情”特定的環境中,女人們容易產生一種彼此理解彼此溫暖的姐妹情誼,從起調的悲情,丈夫隻有三歲……唱著唱著,心懷竟然漸漸開闊,當唱到她所見到的丈夫趕湖鴨子的情形:大哥趕過三間屋,大嫂趕七層籬……的時候,調子已經變得明朗,甚至有點喜劇色彩了,甚至有點打打鬧鬧了。我們從這些唱詞中,腦子裏仍然不難浮現出這樣的情景:一群曆經生活磨難的婦女們團團坐下擺歌堂,姐妹多日不見麵,想起出嫁後各自在婆家的種種境遇,別情悲情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江永女書中有一類便是歌堂演唱或對唱合唱的苦情文學,她長於敘事,事中有情。它很少描寫和議論,可是就這種充滿了情感的敘事歌謠中,能描繪十分生動的畫麵,傳達出她們的感受。更有一首女書清楚地表述了她們在口頭創作或書麵創作女書的心理感受:“再我提文記書本,述說可憐台焦枯;幾個命輕台難氣,從歸姐娘無弟兄,唯我樓中哪不氣,擱開一行亦有憂。”女書常常提到的一處十分向往的地方:“樓”,在江永女書流傳的一帶,住房一般帶樓,樓上由是家中女子居所,這種樓自然成了女子聚會擺歌堂的地方,也可以說是婦女的公共社會空間,在這裏年長的婦女同輩的婦女在一起一邊紡棉花做針線或者一邊織布繡花,一邊說唱女書,這種樓完全是女子出入自由言論自由創作自由的會所,也是她們交流信息互相傾訴心聲的地方,正是因為擁有這樣的公共空間,江永的婦女才具備了婦女寫作的基本環境和條件,使這種婦女文字代代相傳。

“崽個情”

“崽個情”是女書中使用頻率高的一個詞,比如:“崽個為恩情義重,不比口行一轉休”;“實在傷心好可憐,到底所知崽個情”;“奉到他鄉來傳達,取看念聲崽個情”(《賀三朝書》)

在湖南方言中,這個“崽個情”中間還可以加一個“的”,“崽的個情”。“崽的個情”的意思是沒有,哪裏有,哪裏是的意思。用上了“崽個情”是加重了這種沒有的程度之深,深到可以發誓的程度,類似這樣的方言還有,你還不相信,我“崽的個”騙你,我騙了你是你的崽,後一崽,是兒子的意思,而前麵的“崽個情”是借用來表示沒有的程度。我們再來看看“崽個為恩情義重,不比口行一轉休”;意思是(我)哪裏是因為情義重,還比不上被人休了的好啊。表明自己的婚姻並不是人家所期望的“恩情義重”。“實在傷心好可憐,到底所知崽個情”這一句比較容易明白,實實在在的境況是好可憐,說到底哪裏有什麼情呢?而“奉到他鄉來傳達,取看念聲崽個情。”表述的是奉命到了他鄉,並不是因為什麼愛情。

在湘方言中,類似的還有,“我崽就怕他”,“我崽就騙了你,”“我崽呀,下好大的雨!”

這裏的“崽”完全不是兒子的意思了,完完全全是一個感歎詞,“崽”這個詞為什麼會成實詞變成虛詞了呢?我們不放看看其間的倫理上的含義,我騙了你我就是你的崽。這說明做別人的崽,對此人是一種懲罰,是一種人格上的降級。連我的崽都沒有這個情,說明這個情不存在的程度和可信度。這時將自己降到成為他人的崽都不能承認的事情,來說明這種事情的不存在。我們還可以讀讀下麵的女書:“薄禮點心不成意,亦取名聲崽個情”後一句可譯成:為了獲得名聲哪裏有什麼情。還有《賀三朝書》描寫的是女子新婚後回娘家住滿了三朝,得返回婆家的時候的心情:“二個不陪三朝滿,唯妹傷心哭不完,儂沒幾多的崽個,同父所生四個人,隻氣儂身女無用,養得老成別父恩。”這裏的“儂沒幾多的崽個”,實際“崽的個”,意思是到了婆家,離開了家中的兄弟姐妹如何過活呢?“崽的個”是哪樣過,怎麼過得下去的意思。

在湖南婦女表達感情色彩的時候,往往為了表達情感的濃烈,會有“我的崽,我的個崽崽呀”將崽字疊用的用法。

“焦枯”

“再述我們焦枯女,從細(小)焦枯沒爺在。”“就筆修書來相會,借問姊娘焦不焦”“得曰團圓不見焦”(《賀三朝書》)這裏用來形容心情好不好,用的是一個“焦”字。而從小沒有父親的女子的苦情。也用了這個十分直觀生動形象的詞,甚至可以說是用了兩個詞,一個是“焦”,有焦黃,燒焦的意思,很直觀,田裏的莊稼遭到幹旱,一片焦黃,是人人都能明白的苦情;另一個詞是枯,更有幹枯,枯黃,枯萎的意思,這兩個詞疊用,將女子內心和外在的痛苦狀況表述得十分淋漓盡致了,這裏從文學理論上來說,有一個視覺轉移,將人隱喻為了植物,然後將植物臨近枯萎來比喻人的生存狀況。

為什麼要將女子的苦情與植物的枯焦類比呢,我以為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它表達了女書的作者,將自己的生命與大自然的植物一種認同。據民俗專家林河先生的考證,在湖南的民間有一種花樹崇拜,“人們認為,花就是人的靈魂。而花魂是由花林女神掌管著的。”“屈原《九歌·禮魂》所禮的魂,實際上就是花魂,所以歌中有‘傳芭兮代舞’的唱詞。”“廣東廣西普遍有祭祀‘花王父母’的習慣,《廣東新語·花王父母條》記載:‘越人祈子,必於花王父母,’”(林河:《古儺尋蹤》,湖南美術出版社,1997年12月版)在長期的農耕社會中,產生這種對於花的崇拜引發出對植物生長的茂盛的期盼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在一種天人合一的宇宙觀指導下,婦女們將自身的苦情和不幸說成“焦枯”,正是說明女書既是她們個體生命的苦情傾訴,同時也是她們參與社會生產勞動的過程中對於文學創作有一份的獨特的生命體驗和發現。

“好義結交”

“若是有緣不拆席,四個逍遙海樂深,誰知可憐你先別,拆散船中落深湖,打散橋樁有人架,分開合心到底難,好花轉回開滿樹,好義結交要長行,陪到如今年深久,沒句亂言個曰個,放下三人怎心服,痛想淚流並不安,明色就言來看祭,亦取名聲崽個情。”(《賀三朝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