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前的橡膠林是最寧靜的世界,隻有雪亮的膠刀沙沙沙鏟去一層薄薄的樹皮,橡膠樹的三分之一被鏟出一道弧形線,汩汩的膠乳順著這道弧流成一道白色弧光。凝固在割線上的膠線先要撕掉,每天撕下的膠線足足裝一竹簍,鏟去樹皮後,膠乳就順著割線、膠嘴流進膠杯裏。
一棵膠樹割了幾十年便老了,經不起寒流的侵襲,往往在雷電的襲擊後成為“高射炮”,雨後,這種高射炮常常長出些黑木耳,采摘這些黑木耳時,總讓人感歎橡膠樹生生不息的哺育與生殖能力。
叢林是割膠工的領地。
在每個膠工的領地都能找到一處臨溪的草叢。
雨後,這種草叢中常常有白蘑菇,碗口大的,一蓬一蓬的,幾個大蘑菇可以裝一桶。我們敢吃白蘑菇,本地佬說吃了會中毒,我們說我們不怕中毒。到底會不會中毒?有一回,我們當真用銀匙子去試,試過後,銀匙子果然變色,我們還是把白蘑菇湯給喝了。然後坐在隊部辦公室的電話機旁等待毒性發作,好向場部打電話喊救護車,結果誰也沒發作,以後我們吃白蘑菇的膽子便更大了。
磨膠刀是割膠工一天辛勞中最愜意的時刻。這時滿山膠樹已經割完,從一道一道乳白的弧線上,有輕輕的膠乳流淌聲,宛如小娃娃吮吸母乳的砸嘴聲。開割季節是橡膠林綠得最豐富最深沉的季節,淺綠深綠,鵝黃嫩黃的是新葉子,而深綠呢,已經深到墨一般的深沉,淺綠的新葉略帶幾嫩紅,就在這深深淺淺的紅黃綠藍相間中,第一縷曙光濾進來,我的青春便從這裏萌發,變幻出一個綠色夢境。
“這些樹流的是淚,是血,不是水。”
開割之前,膠場佬要給橡膠樹開開葷施魚肥,一車一車的海魚從海邊運上山,埋進橡膠樹下的營養溝裏,當然,有時營養溝被人扒開,魚也被洗竊一空,這種事不是山上的野貓幹的,便有可能是附近的農民幹的。膠場佬即使自己的生活很苦,也不會弄這些魚回家去吃的,再窮再苦也不會幹這種事。要開割了,弄些海魚是給膠樹進補的呢,這有點類似女人要分娩了,要給孩子喂奶時,作丈夫的給她們的一份優待。
有一回,力婭收膠回來說,踩了個空,滑了一跤,歪歪斜斜的身子把一桶膠水緊緊箍住,屁股和大腿多處擦傷,手腕還在荊棘叢中劃出血痕。一桶膠水倒是一點也沒有潑出來。
我那時好佩服她,覺得半夜三更的摸黑上山去很有味,淩晨坐在山頂或山坡看日出更有意思,指導員偏偏不讓我割膠,滿臉絡腮胡子的指導員是個東北人,轉業來農場的,會跳朝鮮舞,我和他頂嘴,吵著要上山去,他憨楞楞地蹦出一句話:你知道個屁,上山割膠,半夜三更的,走黑路不是好玩的,頂苦,你會熬不住!“革命加拚命,拿下幹膠一千噸”他全然沒有開誓師大會的表情,那天,他可是青筋暴暴的拳頭舉起來高喊革命口號,我吃了一驚。
我開始害怕走黑路了。力婭天天割膠回來都把十個腳指頭叉開來,弄些紅藥水,紫藥水地塗摸,說是指甲縫裏癢,怕是有腳氣病。當地割膠佬說得更玄乎,說她是上山打少了赤腳,憋住氣了,這人身上的氣不與水土相通,就會憋出毛病來的。
力婭不信這些,仍然是天天回來塗她的紅藥水,紫藥水,半夜三更起來割膠,仍把一雙紅紅紫紫的腳穿進錚亮的女式靴子裏。
“力婭,你大晴天也穿一雙大套鞋?”
有一回,力婭收膠回來,剛出山,上了公路。迎麵碰見“老貓”他是我們連隊的事務長。管百十來口人的夥食。力婭肩頭的膠桶猛得一晃,險些把膠水濺了出來。
眼前是金光大道,霞光漫天,力婭一身膠燈膠帽加上大靴子,一雙腳踩得山路擂鼓一般響,為的什麼?怕蛇,怕山螞蝗,還怕……她說不大清楚,反正農場佬都是赤腳。他老貓是華南一中分配來的,是個老高三,他們一夥數他精,一到農場,就學著打草鞋,穿草鞋,穿草鞋的就有資格笑話穿靴子的麼?淩晨三點,上山能不害怕麼?
後來我總算體會了走黑路的恐懼。那是四月間,月色與浮雲將山路掰成一明一暗或若明若暗的,身前身後全是羊齒草,鋪天蓋地的鬼鬼幢幢的在野地的風鼓動之下,羊齒草東咬一口,西咬一口,替我咬出一條進山的路,將我引入山的腹地,“三月蛇出洞,四月蛇攔路,五月蛇上樹,六月蛇懸枝,七月八月蛇伏草,九月十月蛇進洞。”不論你走在那月份,都有蛇的潛伏。
要搶在日出之前割完膠,這意味著日出之前要跑完一座山,山坳有墳堆,有漂浮不定的磷火,有蓬地而起的老鴉沙啞的聒叫;有碰著頭或砸在額頭上的,或蒙到手指上鼻孔上的蛛網,記得那一回,我不僅穿了雨靴還穿了雨衣,雨衣是剛剛發的,一麵是深藍色的細帆布,一麵是橡膠的,很重,就因為重,穿在身上多出一種安全感。頭上的膠燈擰到最大亮度,我現在怎樣地走夜路都不怕,就是那個時代煉出來的。那一回沒有經驗,把膠燈的火苗擰到最大亮度,足足有三寸多長,噝噝噝,山林變成了火樹銀花。突然一陣風,將膠燈的火苗吹滅,我再去搖電石壺,無論怎麼搖也搖不出聲響,完了,電石燒完了,我隻覺得一下子失去自身的重量,我的身子突然成了浮遊物,成了浮在這黑暗遄流之上的一堆泡沫,我死活不敢動彈,危岩險石神蛇鬼火隨時都向我撲來,將我這個泡沫捏個粉碎,我隻有緊緊抱住自己的一雙肩頭努力證實自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存在物,實物,而不是泡沫.我定了定神,想摸黑下山,也想轉到山後去找我們隊的老工人,偏偏這時山野裏古裏古怪的響聲全都冒出來了,緊緊咬住我的頭發、衣服、靴子不放,“蓬蓬”我不知踩著個什麼窩了,也不知一窩子什麼飛禽驚得四下飛散,平時走熟了的路,這時全不見了,成了起伏不平的波浪,我溺水了嗎?我實在是溺水一般悶得透不過氣了。
連自己的粗促的鼻息聲都撞碎在自己的心口上。
我欲喊無聲了。
連呼吸也被撞得粉碎了。
隨時都可能發生不幸,死亡在這種時刻簡單得就像一次呼吸。
突然有什麼東西咬住了我的辮子,我拚命地甩,怎麼也甩不掉,直到我踉踉蹌蹌下了山,(天知道我是怎樣下山的)才發現我的膠刀呢?翻遍膠簍,膠桶,膠燈,膠帽,最後才發現膠刀就握在自己右手上。這完全是無意識的,握著膠刀可以防禦,拿著它是壯膽子的。跟出門時穿雨衣靴子一個意思,倒是膠刀套子那一節竹筒真的不知掉到哪裏去了。
太陽出來了,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的“老貓”。穿草鞋的老貓。
我不清楚當時我有多麼狼狽,老貓從我的頭發中發現了什麼。他大聲喊道:別動,別動,你頭上有蛇!
阿呀,我的媽呀!
怪不得我總覺得我被什麼咬著了。我嚇得一把撲進了老貓的身上,連句話都說不出來了。老貓的樣子很英勇,用他的膠刀撥開我的頭發,我的雙眼緊緊地閉上了。
不是蛇,是一節爛草繩。
我用穿著男式長統靴子的腳使勁踢了踢這節爛草繩,接著便十分舒展地鬆了一口氣,長長地。你說我這一輩子又怎麼會忘記走黑路的感覺呢?
……反正每一場日出之前都讓人壯烈犧牲過幾回,(虛驚或實戰),所以一旦日出,便有一種生離死別後大團圓似的喜悅。陽光用她一縷一縷的金線銀線將墨綠色的橡膠林織成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但日出之前,星光也隱遁而去,這時的黑暗尤其濃烈,而太陽就在這之後出來了,一切在黑暗中心驚膽戰的搏擊留作回寢室後拌空心菜和米飯充饑的笑料。
我深深地體會“不修黑路行,將身燈頭跽”是婦女在漫漫長夜裏傾吐的一種心聲,女人隻有自己將自己的身體當成燈,不盲從,拒絕寄人籬下,這是從苦難中發出的婦女自己的心聲。這也是多年來跪著的女人發出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