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3 / 3)

我對湖南的湘西南從來就有一種偏好,算來我到湘西的次數是很多的。邵陽地區,毗鄰貴州,與廣西交界,這是一片被柳宗元稱為“黔巫東鄙,蠻獠雜擾,……盜弄庫兵,賊脅守帥,外誘西原,置魁立帥,殺牲盟誓。洞窟林麓,嘯呼成群。”(柳宗元:《武岡銘》)的土地。尤其是近代史上,這裏興起的太平天國農民起義軍和由曾國藩為代表的“湘軍”,在中國的曆史大舞台上確實演出過可歌可泣、威武雄壯氣吞山河的一幕。細細看看路過的這些地名如:安化,新化,長安營,巡頭村,鄂西北的恩施,宣恩,鹹豐,你可以隱隱約約地領略到當年“皇帝下銅獸符”平息邊民叛亂的情景。

我們到達這裏的時候,正是洪水來臨的季節。在城步縣境內的一座山,我們看到從山的兩側飛奔直下的溪流,當地人告訴我們,這兩條江分別屬於長江和珠江兩大水係。也許正是這種地理環境決定了這裏的特性:“山多峭石,民多將士”。

在新寧的莨山,我總算明白了什麼叫做山路。在山下聽說上山是有路的,隻是還沒有通車。要步行,到了山邊,才發現這裏的山路不是我們平時走路那個概念的“路”,這裏的路時續時斷,而斷了的路是由於山上每年衝瀉而下的山洪、暴雨辟出新路或恣意改道的。我們來時是盛夏,這些由水衝刷而成的路,你不撥開半人高的草叢是難得發現的。有一段一段是幹涸了溪水的沙石路,也有一段一段讓人溯水而上的“水路”,山裏的水清澈見底,可以喝,也隨時可以洗個臉,揩把汗的。所以走走停停,倒也不覺得十分累。據說當年清朝政府到這裏圍剿太平天國起義軍,北方的軍隊到了這裏無法適應這裏的生活環境。連連吃了敗仗。後來,左宗棠向曾國藩進言,說湖南的新寧有個江忠源學識淵博,而且是一位忠義之士,何必從北方調兵遣將,而不從本地招募勇猛善戰的楚勇呢?左宗棠的一席話,啟發了曾國藩,他立即召見了江忠源,正是在江忠源的帶領下,湖南的新寧楚勇成了清朝馳騁大江南北的“湘軍”的重要骨幹力量。位於湖南廣西交界的莨山走出了數十名楚軍的統帥和將領。當地人稱這裏是出大人物的風水寶地,有“隔牆兩製台,隔河兩提台,十裏三道台,七裏一協台”之稱。在這裏至今保存著慈禧太後禦賜給曾任兩江總督劉坤一的父親70大壽“根深葉茂”匾。

邵陽地區的先民活動可追溯到大約於八、九千年之前在新石器時代的早期。崇山峻嶺的阻隔,使這些被稱為“蠻夷”的南方少數民族,保留下了許多中華文明的母權製時期的先楚遺風。莨山有將軍峰、駱駝峰,扶夷江畔酷似壁畫的赤壁和倒影江心的竹林。你站在八角寨上,放眼望去,猶如有一群神話世界的城堡出現在你的腳下,在懸崖下,我們看見了太平天國將領石達開架過土炮的遺址,我們登上了太平天國最後困守的山頭……兩軍的旌旗盡在虛無白雲飄渺中。無疑這些山水是意誌和智慧較量的見證,同時也是血與火的戰場。

喝蟲茶和野雞毛崇拜的來曆

在城步南山的長安營,我聽到兩個同樣動人的故事。

一個是蟲茶的來曆。製作蟲茶在這裏已有二百多年的曆史。

相傳在清代雍正年間(1723─1735),朝廷對少數民族地區實行“改土歸流”。官府殘酷壓迫當地的苗、瑤、侗少數民族,乾隆五年(1740)城步一帶人民反抗朝廷的統治,朝廷下令在這裏設長安營,不服歸順的“蠻獠”被迫離開家園,躲進了深山老林。他們把山裏的野果,野菜吃光了,尤其是冬天食物奇缺,他們隻好將山中大量的苦樹葉采摘回來。用背簍木籠貯存起來,不料,幾個月後,樹葉均被蟲子吃光了。所剩的隻有渣滓和蟲的糞便。山民便用這些蟲的糞便來衝水充饑。從那以後長安營一帶的山民將山上的野山楂葉、化香樹葉、黃連木等等灌木的葉子都采摘下來製作蟲茶。

我在長安營喝到這種蟲茶。

據說這種蟲茶具有止渴充饑,消除疲勞,明目益思,提神健胃,散淤止痛,解毒消腫、止瀉降血壓的作用,我聽著當地人的介紹,我沒有任何理由對蟲茶的任何一種功能持懷疑態度,品著蟲茶的茶汁我似乎從它那份苦澀中,品味到了當年山民為了延續民族,頑強生存的一種精神。

據說後來蟲茶成了向朝廷進貢的“貢品”。

另一個故事關係到繁衍當年進山剿匪的“官軍”,在這裏被稱為滿族人的後裔。

在長安營,你可以從一堆典型的南方人群中突然地發現一張或幾張特別值得琢磨的麵孔。有一個穿紫色衣服的女孩子,大概是十六、七歲的樣子,她紅樸樸的臉蛋,鵝蛋形的,她的眼睛更是不像南方人,而像北方滿族那種長長的丹鳳眼。

後來我在城步縣的縣誌上看到了關於這裏長安營滿族人的記載。

關常興(1856─1926),字茂如,清鹹豐年間七月二十日出生在京兆(即北京),原姓瓜爾佳氏,滿族,屬鑲黃旗。同治末年中探花,官至禦前侍衛,晉封威功將軍。光緒年間,先到蒙古庫侖住協台,後調湖北宜昌當參將。他除暴安良,深得民心。但是他因隱匿次女選妃,觸犯王法,被貶職到湖南城步縣長安營,負責維持南山一帶社會治安,當時他深得當地民眾的喜愛,民眾為他立生祠一座,並將一把由民眾簽名的“萬民傘”送他作紀念。

我走訪了關氏後裔。從廚房出來的一位姑娘正是我們在街上看到那一位,長著鵝蛋形的臉,紅樸樸的,眼睛長長的。一看就知道是滿族人。隻是個子不是北方人那麼高大了,她的父親是苗族,母親是滿族。

在她家的堂屋正中祭祖的位置上,放著一個大瓷瓶,裏麵祭奉著十幾根野雞毛。是你母親要這麼做的麼?我問。姑娘點了點頭。頓時我的聯想到了滿族婦女頭上插野雞毛的頭飾,放牧在北方大草原的情景。

從我的一位朋友(她也是滿族)那裏,我終於明白滿族人祭祖先,一根野雞毛代表一位死去的親人。那麼從關常興謫居長安營到她這一代,已經延續了十幾代人,在這塊土地上滿族的後裔已經相繼死去了十幾位親人?

姑娘的母親到香雲庵做功課了。你母親天天都去庵裏做功課嗎?

是的,自從修複了古長安營的香雲庵,她天天都去的。

很遺憾,我沒能與這位姓關的女人,她的母親交談。

就從這位婦女敬奉的一根根野雞毛,我仿佛領略了當年關將軍的大義和雄風。

是的,也許湘西南的這些山就是因為山民的性格而顯出了威風,也許山民也因為山而顯出了堅韌和頑強。唯有生命的執著,愛和美才有了附麗。往商潮滾滾的特區走,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往往讓人長欲望,而往往南邊的山裏走,清清潔潔的林濤山泉往往讓人長精神。而精神,對一個民族來說,是更重要的東西。品著蟲茶,眼前的野雞毛又在晃動。也許無論你是被迫在山野露宿的“蠻獠”草民,還是高貴的滿族八旗貴族子弟血統,曆史的功過是非,都成了過眼煙雲,而沉澱在蟲茶和野雞毛之間的是一種民族不滅的精神。

有句俗話叫:壽比南山,據說就是指位於今天邵陽城步苗族自治縣的南山。也許南山是生命的象征,但願她那野火燒不盡的精神能世世代代滋養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