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開了門後,知趣地走開了。
鈴聲是從蘇雅的手機發出來的,竟然不是自己設置的《千裏之外》,而是妹妹手機的鈴聲——《香水有毒》。
“繩金塔、西山萬壽宮、厚田沙漠、象山森林公園、大塘古村……嗯,想想,的確不少。”
護士收過蘇雅的紅包,態度還算和氣,接過蘇雅寫了手機號碼的紙條,笑著說:“蘇小姐,你放心吧,我會盡心盡力照顧好你妹妹的。”
聯想剛才接聽到的電話,除了鬼魂,她實在找不到可以解釋的理由。
年輕男人撓了撓脖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我不叫小龍。我叫秦清岩,是南江醫學院的老師,來這裏看望我的學生。”
“去把醫生叫來。”
透過灰白相間的玻璃,蘇雅看到蘇誌鵬猶豫的眼神。他的手,強壯而有力,並不因為這些年的養尊處優而變得軟弱。事實上,蘇誌鵬一向很注意自己的身體,無論多忙也會堅持每天鍛煉一下,這也是他沉溺在欲海中而沒有垮掉的原因。
輸液器裏麵的藥水還在緩慢地凝聚成圓形,有氣無力地下墜。深夜的醫院裏特別寧靜,隻能聽到偶爾傳來的病人咳嗽聲和晚風嗚咽聲。
情急之中,蘇雅退後幾步,突然加重腳步聲,迅速跑向病房門口,並且大聲叫道:“李醫師,你倒是走快點啊。”
“等等……大塘古村……”其中一個留著馬尾辮的女生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望著另一個留披肩發的女生。
和父親的通話結束後,蘇雅還對著手機反複翻看。她不明白,手機的鈴聲怎麼會從周傑倫的《千裏之外》變成《香水有毒》?而且,那首《香水有毒》還是妹妹手機的鈴聲。難道,是自己下載給妹妹聽時不小心設置成接聽鈴聲?
蘇雅冷笑:“你們做醫生的,享受著納稅人提供給你們的福利,拿著病人家屬進貢給你們的各種醫療費,卻隻會說這些沒有一點實際用處的套話!你現在要做的,是想辦法治好我妹妹,而不是來安慰我。我從來就不需要別人的同情與施舍,這除了讓人更加軟弱外沒有一點作用。”
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兩個醫學院的女生正在邊吃夜宵邊聊天。
李憂塵苦笑道:“我當然想治好你妹妹,救死扶傷是我們醫生的天職。可你妹妹傷得這麼重,就算你把全世界最好的醫生請來,也隻能和我一樣束手無策,默默等待奇跡的發生。現在,無論是手術還是用藥,都起不了作用,隻能靠你妹妹自身的意誌和毅力。”
“怎麼了?你倒是說啊,別這樣神神秘秘的。”披肩發女生有些急了。
蘇雅似乎終於明白了一些事情。其實,以她的智商,早就應該猜測到,卻始終不敢去那樣臆想自己的父親。
那時,她才六歲。喝醉酒的父親雷霆大怒,在驚天動地的謾罵中對母親拳打腳踢,甚至還想搶奪母親懷中的妹妹。妹妹隻有三歲,被嚇得號啕大哭。母親死死地護住妹妹,任父親的拳腳毫不留情地落在她柔弱的身體上,一聲不出,默默承受。這也是母親在蘇雅腦海中最後也是最深的記憶。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恨父親,恨父親拆散了她的家庭,恨父親趕走了母親和妹妹。聽舅舅說,母親帶著妹妹居住在鄉下,孤苦伶仃。這些年,母親活得很苦,舉步維艱,一直籠罩在生理和心理的沉重壓力中,才會積勞成疾英年早逝。而父親呢?聲色犬馬,鶯歌燕舞,盡情沉溺在欲望海洋中,不亦樂乎。
看來,自從聽到妹妹重傷住院後,父親就一直在吸煙,怪不得嗓子都啞了,還老是咳嗽。要知道,他以前可是不吸煙的,最多逢場作戲抽個一兩支。
蘇雅不喜歡李憂塵,甚至可以說她有些怕接近李憂塵。她不喜歡這種被人窺視,被人發現隱私的感覺。
老房子裏很幹淨,母親的相冊上沒有一絲灰塵。難道,是父親打掃的?他一直偷偷來這裏緬懷母親和過去的歲月?
那是一個很有韻味的女子,橢圓形的瓜子臉,小巧的嘴唇微微上翹著,一雙眼睛仿佛會說話般,一眼看過去讓人感覺有種小鳥依人般的調皮可愛。
寶馬車到處拐彎,在南江市的小巷子裏鑽來鑽去。十幾分鍾後,在一座老房子麵前停住了。
病房裏麵開著燈,醫院走廊裏燈光黯淡,兩者形成鮮明的明暗對比。從走廊裏的玻璃窗後麵可以清楚地望見病房裏的情景,而從病房裏所看到的玻璃窗卻隻是一塊黑鏡子。
“哦,我是聽負責調查的警察說的。”秦清岩從身後拿出一個花籃,裏麵裝了些鮮花水果,擺在床頭櫃上。
手機在蘇雅手中,根本就沒有動。但那張照片卻開始褪色,慢慢地從手機屏幕中消失。蘇雅被眼前所發生的事情震住了,愣了好半天才急忙翻看手機的彩信收件箱。不出所料,彩信收件箱中根本就沒有她剛才看到的那條彩信。
蘇雅回到了病床邊,握著妹妹的手,繼續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就在這時,響起一陣悅耳的手機鈴聲。
過了很久,蘇誌鵬點了點頭,仿佛自嘲般地說:“好……好……”
“我曾經愛過這樣一個男人/他說我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我為他保留著那一份天真/關上愛別人的門……”
“蘇雅,聽今天來的兩個警官說,你也是南江醫學院的學生,希望你能冷靜些。你這種性格,很容易讓自己陷進困境。其實,城市裏自殺的人中,八成以上都患有不同程度的抑鬱症。而其中,尤其是在知識分子、影視明星、職業經理人這些精英階層裏患病率高,據統計達到了一半以上。相信你也聽說了,張國榮因為抑鬱症而自殺,崔永元也因為患上抑鬱症在如日中天的時候離開《實話實說》欄目,大學生、中學生因為壓力過大而自殺的新聞更是屢見不鮮。你妹妹之所以出事,罪魁禍首就是抑鬱症……”
一個瘦長的人影隨著門外的月色輕輕飄入。
蘇誌鵬要做什麼?
“不用,這裏有專職的醫護人員。”蘇雅按響了病房裏的呼叫鈴。
她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為什麼會愛上小龍。答案是,說不清。愛上小龍,肯定是有原因的,但這種原因,卻無法用言語來描述,更多的隻是一種心靈上的感覺。他愛她,她也愛他,就這麼簡單,沒有任何一點功利性的原因。
蘇誌鵬下車,在前麵帶路,走到老房子麵前,掏出鑰匙打開房門。然後,他一句話都沒有說,扔下蘇雅,轉身回去發動寶馬一個人走了。
按下接聽鍵,手機裏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蘇誌鵬沒有回答,專注開車。
蘇雅問:“去哪裏?”
秦清岩善意地笑笑:“肚子餓了?你去吃點東西吧,我在這裏就行了。”
蘇雅一把抓過手機,按照片拍攝的角度放好。這次,她確認無疑了。那三個女生,真的是懸浮在空中。懸浮的距離很小,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怪不得她總感覺不對勁。
一連說了幾個“好”字,似乎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話好說了。
蘇雅走進一家幹淨的小吃店,點了些小菜和兩瓶啤酒,一個人坐在角落裏自斟自飲。她喝酒的方式即使在男人中也不多見,仿佛在喝白開水般,三兩容量的玻璃杯,一口一杯,一連喝了三杯。冰涼的啤酒帶著些許苦澀的味道,順著食道灌下去,頭腦微微產生了眩暈的感覺。
“你說的是那個盛產清明酒和東坡肉的大塘古村嗎?”
“小雅,你在哪?我去接你。”
披肩發女生的臉色益發蒼白了:“幸好,我還沒有去大塘古村。”
接下來,蘇誌鵬摘下了墨鏡,小心翼翼地不發出聲響,整個臉慢慢地湊到了蘇舒的麵前,似乎在仔細端詳蘇舒的容顏。脖子伸得老長,身軀半彎著,一雙手緊緊握成拳狀,眼神竟然變得特別強烈和複雜起來。那種眼神很奇怪,有憤怒,有仇恨,甚至還有些許興奮,但偏偏少了父親對女兒的那種關愛。
蘇雅去找李憂塵,沒有找到,倒在他的辦公桌的玻璃下看到一張被剪下來的舊報紙,上麵刊登了一條駭人聽聞的新聞。
這時,門被無聲息地推開了。
蘇雅撇了撇嘴,一臉不屑,懶得和他爭論。其實,這些道理她何嚐不清楚,但是事關妹妹的生死,一顆心早就亂成一團,哪裏還聽得進李憂塵的辯解,徑直走到門邊,按下開關,把病房裏的日光燈關了。
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普通的病房裏即將發生的小小事件。
蘇雅說話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瞥了眼秦清岩。
“媽媽!”蘇雅喃喃自語。她想起來了,這房子就是她以前的家。
難怪,他對蘇舒的感情是那麼複雜。曾經視若己出的女兒,其實卻是妻子紅杏出牆的結果,也是他人生悲劇的導火索。這叫他怎麼能平靜下來坦然麵對呢?
這一夜,她睡得很香。自從母親離去後,她從來沒有睡過如此安穩甜蜜的覺。她又仿佛回到了六歲時的金色童年,和剛剛學會講話的妹妹依偎在母親的懷抱中聽那些充滿溫暖陽光的童話故事。
秦清岩幹笑兩聲,折騰了半天,才問:“你沒事吧?”
盡管如此,蘇雅的嘴唇還是有些哆嗦:“你是……”
“不知道,還沒有計劃好。”
“我這樣下去,會患上抑鬱症?”蘇雅沒好氣地說,“我看,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好了。腦科專家,又是精神病專家,卻經常對著病人束手無策。你總會有一些負罪的感覺吧,愧對病人和醫院。長久下去,很容易失眠、頭痛、自責、愧疚,在工作和心理的雙重壓力下精神失常。”
蘇雅還是沒有說話,眼神裏寒意更甚。
雖然這個美麗女子和蘇雅的氣質迥然不同,但蘇雅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就是她的母親。不僅僅是因為長得相像,而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卻能清楚感覺到的血脈之情。
病房的門是被蘇雅用肩膀撞開的。
“警察說的你就相信了?”蘇雅沒好氣地說,她始終不相信妹妹是失足摔下樓這麼簡單。
李憂塵給蘇雅的印象很奇怪。表麵上看,李憂塵是一個腦科專家,和藹可親,滿臉笑意。實際上卻總是讓人感到不安,似乎他在窺視著你,看透了你所有的心事。他就像是一塊明晃晃的鏡子,一下子就照亮別人內心中黑漆漆的隱秘地帶。
李憂塵對蘇雅的眼神有些不習慣,咳嗽了幾聲說:“你也不要太難過,其實,就算她醒過來,能不能徹底恢複,也是個問題。”
難道,真是妹妹的鬼魂通過手機告訴她事件的真相?
顯然,這就是妹妹蘇舒摔下樓的那一刹那,被人抓拍下來了。可是,當時寢室裏隻有妹妹和她的三個同學,沒有其他人在場,又是誰拍攝下這張照片的?這張照片發送到妹妹的手機裏,又有什麼用意?難道有人想告訴她,那三個女生有問題,妹妹出事是被那三個女生謀害的?
蘇雅百思不得其解,怔怔地望著手機裏的照片。這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蘇誌鵬顯然沒有料到蘇雅會這麼魯莽地闖進來,很是吃了一驚,保持著原有的姿勢,隻是臉扭過來了,目光淩厲地望著蘇雅。
順著閃爍不定的熒光望過去,妹妹的身體覆蓋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慘白中,全然沒有一點生命的氣息,病床上似乎散發出淡淡的腐爛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