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事實是,那次旅行也成了我們家家庭旅行的階段性的終結。
我們家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一個循環:始於一個好的出發點,終於一個不夠好的結束。但不論多好多不好,對外的說辭總歸能保持一致的光彩照人惹人垂涎。
我父母的個性中最難得的相似之處是,他們在碰到任何情況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絕對不是關注這件事本身的變化或意義,而一定是在意外人對這件事的觀感或評價。
我一直對此無法真正理解,他們對外人的觀感和評價的在意程度遠遠超過“發生”本身,他們對別人的看法的執迷簡直像現在的大部分藝人或政客一類的所謂“公眾人物”。可,問題是,關注他們的外人從來也都相當有限。尤其在我爸辭去工作之後,從他們的30來歲到他們的60來歲的這30年間,關注他們的人群全加在一起也不過就30來個,這已經包括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同事。何況這30來人也沒有持續的熱切的關注。
這真讓人迷惑,那30個人,究竟他們何等重要?使得他們的議論能長期的左右我的父母對一些事情的決定,或起碼是長期的讓他們像內心被封鎖蒙蔽了一樣看不到自己的真實意願。
不,確切地說,是他們根本就不在意自己內心的真實。這就奇怪了,對一切表現的如此“在意”的一對夫婦,最“在意”的,卻往往不是真實的自己或事情的本身。
我忘了是哪個西方的文學家說過這樣的一句話“很多人在二三十歲就停止成長,然後終其一生都是在重複自己。”
如果這樣的人能被歸於一類的話,我父母就可以去當“代言人”了。
我30來歲的某個夏天,我父母某次又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之後我媽搬來和我們同住,時年我的女兒趴趴剛6個月大。
有一天我們一家人在吃午飯,月嫂抱著趴趴在飯廳散步,我去廚房盛湯回來,剛好看到已升級為外婆的陳萍正把一坨她剛咀嚼過的稀爛的食物從嘴裏吐出來,放在手指尖上打算喂趴趴。我趕緊把湯放下立刻衝過去,把趴趴從月嫂懷裏奪過來抱走,沒讓她吃我媽吐出來的食物。
晚間,等安排好趴趴睡覺,我正抽空寫方案的時候,我媽推開我的書房,站在我身後義正詞嚴地對我說:“小梁,我要跟你談談。”
我知道她要說什麼,但我非常疲倦,沒有力氣安撫她。
“我怎麼不能喂趴趴?你小時候還不就是吃我嘴裏吐出來的東西長大的?這怎麼了?怎麼我還被嫌棄上了?”
我盡量耐心道:“媽,我不是嫌您,我是……”
“你嫌不嫌我也無所謂!”陳萍打斷我道:“反正你從小個性就是這個樣子,我也習慣了!我就是告訴你,你如果非要說我,可以說,但請你不要當著傭人說我,你讓我臉往哪兒擱!”
忽然之間,我被一陣徹骨的哀傷和氣餒侵襲,幾乎沒有力氣再多做解說,我感到肩頭的責任瞬間在加劇,除了要工作和照顧一個6個月大的嬰兒之外,還要照顧另一個早就拒絕成長的60歲的女子。她像年輕時一樣堅定決絕地抵製收到“事情的本質”,而把一切的焦點執拗在毫無意義的外部反響當中。
而這一次,影響她情緒的,是被她稱為“傭人”的月嫂。
我真的,對此根本完全無法理解,理論上說,月嫂是被我媽輕視的,但實際的情況是,被她輕視的人對她的看法又不可理喻地被擴大。
因為這樣一個不值一提的原因,陳萍站在書房裏指責了我半個多小時,重複了50次“如果你哥還在,我早就不再這兒受你的氣了。”
最後我被她說笑了,對她說:“媽,你還記得我小時候,你常常跟我抱怨姥姥,說姥姥總是耍脾氣去舅舅家,你現在跟姥姥那會兒簡直一模一樣。”
我媽聽到這句,終於語塞。
等大家都偃旗息鼓,我回臥室,和我的第二任丈夫談到此事,他正躺在床上皺著眉頭看《杜月笙傳》,對於我全部的訴說,他唯一的回應是嘟囔了一句:“咳,你就少說兩句吧,她是你媽。”
我知道,我又一次被屏蔽了。
不過,這也讓我略感釋然,起碼,這件事情證明,我媽,我丈夫,都不是太奇怪的人,隻有我,在要求別人“收到”的時候,過於執著。發現自己的問題總歸是好的。我們可以默認某一種孤立,我們可以減少對這個世界的要求,我們可以在現實中“潛水”,這不失是一種活法。
但,它也隻適用於有生活能力的成年人,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