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表姐的右手翹成蘭花的式樣娉娉婷地徐徐伸出時,我徹底被打敗了,因為那種姿態是我不論如何努力也做不出來的。
我在隊伍中用了很大力氣才沒讓眼淚當場掉下來。那種情緒,夾雜著自卑,挫敗,和卑微的豔羨之情。我為沒有長出像姐姐那樣纖細的手指而深感自卑,也為總是做不到陳萍的要求而感到非常挫敗。
就是那樣吧,在我童年的諸多夢魘中,又多了“照相”這一項。
這個影響持續到我成年後,不管去到哪裏,我一直都不大喜歡照相。或是,這樣說好了,我一直都在心底很抗拒合影,不論是與人或與物。
我也不喜歡在旅行的過程中沒完沒了幫同行的人跟建築物或風景合照,比起用照相機記錄,我更願意用我的記憶去記錄,這讓我顯得有些不太隨和,為了避免如此,我成年之後的旅行常常是獨自在路上。
在第一次離婚之後,婚姻的失敗感讓我對家庭親情空前渴望,所以,人生首次,我主動熱情地邀約我媽和倆姑姑一起去歐洲。我想我大概在當時非常需要證明自己的存在感,我希望我的家人能幫我證明自己仍舊被需要,至少,仍舊被家人需要。
然而,那到底又是一場不怎麼愉快的旅行。
不愉快的事發現場在盧浮宮。
我租了放解說詞的小放音機,或許太過專注,我在跟隨解說的步調中和三個女長輩走散了。參觀隊伍在緩慢而有秩序地移動了一個小時之後,忽然“堵塞”。
我把解說詞暫停掉,有些焦慮地伸頭探腦往前麵眺望,這時隻聽旁邊有幾個遊客在窸窸窣窣的議論,夾雜著“中國人”和“拍照”這樣的詞彙。
一種不詳預感立刻在我心頭升起,兩分鍾之後這預感被證實:我的媽媽和姑姑們為了要跟維納斯拍攝足夠清晰的全景照片,自行攔阻參觀隊伍,導致了人流的堵塞。
我一邊學著日本人的做派點頭哈腰地給周圍遊人道歉,一邊趕緊把這三位我人生中血緣關係最密切的婦女給拽走了。
沒想到的是這樣令我尷尬的一幕沒十幾分鍾之後就在“蒙娜麗莎”麵前重演,重要的是,《蒙娜麗莎的微笑》上端有清楚的中文寫著“禁止拍照”。
我一時火起,當眾衝我媽發了脾氣:“您沒看見人家寫著不能拍照嗎?!”
我失控的大嗓門引來周圍人側目,陳萍被看得窘迫,回嚷道:“我拍照怎麼啦,那麼多人不都在拍照嘛?”
這時候梁朝心和梁朝英兩位女性試圖介入。出於好心,朝心姑姑對我媽說:“姑娘讓別拍就不拍,姑娘見識廣,也是為了咱們好,是吧!”
“什麼見識廣!笑話,再見識廣還不是我養的!”陳萍繼續憤憤道,說完挽著我倆姑姑掉頭走掉了,臨走還不忘回頭丟給我一句:“你有什麼了不起!”
我追上她們,把酒店的門卡和一把法幣塞給梁朝英,之後,我離開盧浮宮,獨自在巴黎的街頭漫無目的的步行了4個多小時。
我媽最後嚷的那句話在我心頭環繞:
“你有什麼了不起!”
這句話有足夠的力量把我那些天咬緊牙關對自己默默的鼓勵全部擊碎。
我媽媽當然不知道,我的第一任前夫在跟我離婚前夕,發狠說的也是同樣的一句話:“你有什麼了不起!”
“我有什麼了不起?”在異國他鄉,黃昏中,我自問。
這個問題讓一切都隨著天光在瞬間變得黯然。
我有什麼了不起?
唉,我當然沒有什麼了不起。
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普通地希望愛和被愛,普通地活著,普通地卑微,普通地希望一切都能更有秩序。這個“秩序”包括鞭策那個剛從“丈夫”變成“前夫”的男人更有事業心,這個“秩序”包括提醒我媽沉浸在自己的拍照的快感中時不要影響路人或破壞人家的規矩。
更要命的是,這個秩序的概念原本來自我的家庭教育,而陳萍才是那個教育體製的建立者和領導者。
這真是一個很蹊蹺的過程:
在陳萍對我的教育中,口口聲聲都是如何尊崇規矩,然而一旦我長大成人,就發現正是“規矩”最容易讓一個人身陷囹圄。
甚至,我媽自己也早忘了她對我關於規矩的教誨,當規矩與她的願望自我矛盾時,她選擇的既不是規矩,也不是愛,而是逃離,就像我小時候她很多的選擇一樣。
我媽回來對誰也沒特別說我們在法國的口角,她長久地沉浸在自己被攝影的那些照片裏,我聽到她對不算太熟悉的親戚朋友們誇讚我如何孝順懂事。
她誇大了我的行徑,讓我十分汗顏,同時我也注意到我媽對法國,或是說整個的歐洲之行都沒有多少切實的記憶。她唯一專注的事情就是拍照,好像背負著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要讓認識她的那些人目睹她在異國他鄉一覽眾山小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