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起梁小飛開始蓄意地避免和院子裏那些比他小的男孩子為伍,甚至和他同齡的人也不被他放在眼裏。作為一個披露過成人事件的當事人,他感到自己被一些成年人接納,這令他十分興奮。他開始催眠自己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他像一個老江湖一樣用世故的腔調和大人們打招呼,他嚐試著和男大人們稱兄道弟,並積極參與男大人們的活動,比如下象棋,打紙麻將,或趁我爸媽不在的時候偷我們家的糧食儲備去巴結那些不稱職的鄰居。
我常想,如果麻將在那時候能成為正式比賽項目,我爸跟我哥,絕對是一對優秀的上陣父子兵,不進三甲絕不罷休的那種。
梁小飛選擇的聊天內容也盡量接近他想象中的成人世界。有很多次,我都聽到他在編造著關於自己的各種軼事。在他的編造中,除了如何捉弄女老師或智擒偷雞蛋的菜販子,還有就是如何發現寡婦葉奸情的過程。我奇怪的隻是,為什麼那些編造本身明明就漏洞百出,可那些無聊的男大人們依舊聽得津津有味。
這個發現讓我對成年男人的世界以及他們的智商感到相當失望。
事實是,梁小飛當時暗戀的對象正是那位被他屢屢放在嘴邊糟改的女音樂老師。
那是我哥人生第一次單戀。由於他對戀愛實在太沒經驗了,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隻好每天都拿著圓規紮那個女老師的自行車胎來抒發內心的愛慕。
梁小飛的這個絕望的示愛行為後來被另一個單戀女音樂老師的人“破獲”了。那個人是我哥他們學校的體育老師。他以讓我哥體育課成績不及格為威脅,迫使我哥中斷了紮女音樂老師自行車胎的行為。
梁小飛很痛苦,隻好想盡一切辦法用他能想出的最壞的形容詞在我們院子裏的成年男人中傳播關於那個女音樂老師的軼事——那些事當然也都是梁小飛編的。
“她也是個破鞋反正!”
我哥總結到,說完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口水,一臉的茫然若失。
那個時候我們一般都是一星期洗一次澡,梁小飛堅持要在周三那天獨自去澡堂而不是我們家其他三個人選擇的周五,隻有我知道那是因為周四有音樂課,而且他每次去都得帶著我媽媽的“蜂花牌”洗發精。
陳萍很心疼。
“偷雞蛋”則是我哥最熱愛的日常遊戲,為了第一時間拿到別人家養的雞下出來的蛋,我哥幾乎犧牲了他全部的午睡時間,他隻是在講述過程中把自己的行徑進行篡改,主角從他自己變成了菜販子。
至於說,跟寡婦葉之間的係列角力,那更子虛烏有,我哥那次和寡婦葉的衝突純屬偶然,之前他一直和其他小孩一樣,路過門口看到寡婦就畢恭畢敬叫“葉娘娘”。而且,在罵寡婦葉“破鞋”的之前和之後兩年,他都根本不清楚“破鞋”到底是啥個意思。“破鞋”隻是他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一個一知半解的字眼,隻不過,時勢造英雄,寡婦命不濟,恰巧他用對了地方。隻有我了解,梁小飛從頭到尾唯一真正沉迷的隻是他在說這些話和那些詞時大人們的各種異常反應。
這些少年時代的練習幫梁小飛形成了一套特殊的行為模式:他總是以“羞辱”或“鄙夷”的方式展開對一個異性的追求;他總是不由自主用一種誇大的或滿不在乎的方式去表達他對性的態度,但實際生活中,成人後的他,在真實生活中,是一個簡直可以用“保守”,“潔身自好”這些程度的詞去形容的男人。
我覺得很有趣,喜歡把黃段子掛嘴邊說的男人,一般來說隻有兩種,要不就是性無能,要不就是性軟弱。隻有這樣的人才需要玩兒命用嘴巴講去自我壯膽,髒話是他們蒙蔽自己的酒精,到後來,須得說的自己先信了才能踏進真實的社會。
這些,發生在梁小飛青春期即將到來的時候,而我,尚且是個沒有步入少年時代的兒童。
就在我哥罵生活豪邁的中年寡婦葉娘娘是“破鞋”的一年後,我被“寄存”到了閏家。
我在那一年當中又若幹次聽到過這個詞從不同的人嘴巴裏飛出來。和梁小飛外化的個性不同的是,我童年到少年時期的一切不解都是向內心發展,多數都滯留在了心底。
比如“破鞋”。
當然沒有人給過我一個解釋,什麼是“破鞋”?一個人為什麼會成為“破鞋”?說人家是破鞋到底具備什麼樣的殺傷力?
我不知道。
但,我很想知道。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我以不到兩位數的年紀,體會著屈原般的追求的痛苦,想破頭也沒搞清楚“破鞋”的涵義。就這樣,當你越想驅逐一個念頭的時候,它然而更容易被刻在心裏。
是的,“破鞋”就那麼潤物細無聲地占據了我內心的一個小小的角落。
個人一直都堅持認為,人不存在“遺忘”這件事,所有的所謂遺忘都隻不過是還沒有碰上誘發你回憶的相關因素的出現。一旦那個對稱的因素出現,什麼發生過的都能想的起來。
一年多之後,正當“破鞋”這個詞在我心底早就塵埃落定,且被其他記憶重重疊疊地掩蓋之後,我目睹了我閏爸和閏媽的“歡喜下午茶”,Bingo!“破鞋”這倆字兒當場被激活了。
我的腦海裏,就是那樣的,不知道為什麼,冒出來一個古怪的詞:“破鞋”。
我對那個讓我無所適從的場麵懷揣著某種我自己說不清的憤懣,返回了學校。我躲在學校牆報下的角落裏嚶嚶哭泣了半個小時。在旁邊陪伴我的是一個當時跟我很要好的女同學周麗。
“我要走了。”我抬起淚眼跟她說,心裏恨不得出現了拉汽笛的畫麵。
“發生了一些事情,天大的事。”我欲言又止,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電視劇畫麵,“可是我不能告訴你。”
說完,我又掩麵哭泣,這次出現在心底的是火車飛過軌道的聲音。
自始至終周麗都不知道怎麼樣安慰我。
那天,我決定要離開閏爸家。
我在打給我親媽陳萍的電話中嚎啕大哭。陳萍嚇一跳,問半天原因也沒問出個所以然,隻好第二天趕緊來接我。
翌日,梁朝偉和陳萍黃昏時分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閏爸閏媽已經準備好了豐盛的晚飯。我父母對我忽然迫切的要回家滿腹狐疑,確實,比較起來,我之前的堅決不回去更符合他們對我的了解。
我們都很清楚那並不是盼望中的久別重逢,而是,用一個湊合去逃避另一個被破壞的情分。當我誇張地撲進我親媽懷裏的時候,我們母女倆透過外衣都感到對方從身體裏滲出一陣尷尬。
是啊,如果可以,永遠都不要在相愛的之間製造地理上的距離,在情感的世界中其實沒有任何“必然性”,不管是濃是淡是血是水,凡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經不起距離的試探和侵蝕。
我在離開我親爹親媽僅半年之後,就十分敏感於和他們的親近了。甚至連我媽媽身上的氣息,也讓我覺得陌生和不安。
拜閏爸閏媽再正常不過的房事所賜,我被我父母及時接走。若不然,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到自己的家,我是說,從心裏回去。
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有意無意地形成自己的各種固有的行為模式。我從小的行為模式就是,當一個情感關係出現問題的時候,我不會也不願意去麵對它,而是,把因被破壞而多出來的對愛和被愛的需求投向另一個情感關係。因此我常常有挫敗感,因為不管脫離的還是建立的,都不是最佳時機和最完整的狀態。
現在回想起來,閏爸閏媽真是一對心地善良且寬厚的好人。在我父母到來之前,我已經整整一天都沒有跟他們說過一句話。
到今天我仍舊能不費力氣地回憶起閏爸在那天下午的一個焦慮的表情。他像往常一樣在巷口等著我放學。然後默默忍受我低著頭不理他的惡劣態度跟在我後麵回家。閏媽堆了一臉的笑容在院子裏等我們父女倆回來,我也是不理,徑直走進那個他們給我挪出來的房間,煞有介事的打開書包寫起作業來,天知道我從來不是一個一回家就做功課的好學生。
閏爸蹲在桌子的側邊,很專注地看了我很久,輕聲地問:“怎麼了悠悠?誰惹你了?怎麼不高興了吖?”
我很任性地繼續埋頭假裝寫作業,並不理他。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一生中難得的被溺愛的時光,或許,我不會那麼傷人的絲毫不掩飾地對他露出一臉的鄙夷,仿佛這個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給我一切的愛護都是理所應當。甚而,我還固執地認為他和閏媽對我有所虧欠,雖然我也解說不清那個“虧欠”是什麼個邏輯。
整個的晚飯我都不發一言,像一個“公主病”發作的任性少女,低著頭吃閏爸閏媽夾進我碗裏的那些平時我愛吃的食物。
晚飯後我就跟著生我的爸媽絕塵而去了。
走的時候梁朝偉和陳萍大包小包的幫我拎著閏爸閏媽那一年裏買給我的各種東西。我自己則手上緊緊抱著白色的“雷歐”——《森林大帝》的主角,那個毛絨玩具上充滿我的口水味兒,它是我那年的最愛,我每天都要抱著它入睡,為了它而遺棄了跟隨我多年的“妮妮”。
我還記得我媽臨走的時候朝我爸使了個眼色,我爸會意地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那肯定是實現準備好的,否則像我爸那麼邋遢的人口袋裏不可能出現整齊的鈔票。梁朝偉把那疊錢塞給閏爸之後兩人開始一陣長達十分鍾的推推搡搡。一個堅決給,一個堅決不要。
最後的解決是閏爸先把錢接過來說:“好,如果你們非說這是悠悠的夥食費,我收下。”然後又把錢遞回去說:“拜托你們把這些錢給我小女兒存著,算是我們給的。等她以後辦嫁妝的時候用。”
梁朝偉不知如何是好,看陳萍,陳萍不語,默默點了點頭。閏爸這時候蹲下來,像很多時候一樣,兩隻手握著我的肩膀,抿著嘴看我,好像要說什麼,又什麼都沒說出口。
閏媽說的告別的話是:
“悠悠習慣了半夜要起來喝水,一定給她放一杯在床邊喔。”
“悠悠腸胃弱,千萬不能挨餓,家裏要常備餅幹……她最喜歡吃字母餅幹”。
單獨切這樣的畫麵,大概很難搞清楚人物關係。
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是我跟他們的永別。
我隻是被自己不熟悉的奇怪的心情左右,好像“報複”似的,顯得十分決絕,甚至矯情的牽著梁朝偉和陳萍的手,矯情的“蹦蹦跳跳”地走了,沒有回頭。
人生中很多的情感,都因為“告別”而永恒。
人生中很多的失落都不因為從來沒有得到,而是得到過卻被拿走。
回家之後索然無味的現實很快衝淡了那個不能說的原因帶給我的惡感。我開始陷入對閏家惆悵的懷念中。
有那麼幾個月的時間,我不論說什麼都會忍不住提到閏爸閏媽。我懷念在他們家被重視被照顧的情景,也以小小的卑鄙的心腸希望我的懷念能激發出我親爹媽對我更多的重視和照顧。畢竟,我確實從來沒有在他們吝嗇的重視中感到過“飽足”。就像是《馬前潑水》中那個被休的棄婦,離開並非她的本意,這個俗人的世界,多數的變節,終究還是因為不夠被愛的可憐和無奈啊。
或許我喋喋不休的懷念讓陳萍感到一些傷害,她很快被惹惱,沒有了耐性。
有天,她正在批評我的考試成績,我沒想明白似的跟她說閏爸從來不會太計較我的分數。
“你又不是他親生的,他當然可以不在意!”陳萍不屑道。
“我是我爸親生的,可他不是也在意?”我順嘴回到。
“再不在意他也是你親爹!”我媽提高了聲調,我嚇得不敢再出聲,她又白了我一眼,回複了正常的分貝說:“你啊,就你這愛抬杠的勁兒,就跟你爸一模一樣,你們老梁家的人都這個德行!”
我聽不太懂“親爹”和“分數”的關係,但被警示了閏爸這個話題在家不受歡迎的現實。
不知何故,我爸對閏爸的評價也不是很高。有次他在跟我們家的一個跟閏爸不熟的客人議論道:
“那個人!簡直像個女人,我們男的就該幹點兒大事業!一天到晚婆婆媽媽的有什麼出息!”
說的也是,梁朝偉確實一點都不婆婆媽媽,隻不過,他也從未幹成過任何值得稱道的“大事業”。他對此唯一的解說是“時運不濟”“懷才不遇”,仿佛他本來很行,隻是命運在跟他作對。他一生都是這麼想的,一生也都是這麼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