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閏爸一家的感情像莫奈的畫作,看似一江春水波瀾不驚,卻在某個晚春的下午戛然而止了。
那是我在閏爸家度過的第二個年頭,那時候我父母已經帶著梁小飛徹底地返回了,奇怪的是我還是繼續賴在閏爸家,更奇怪的是我親生父母也就任由我賴著並沒有強烈提出接我回去的要求。
有天下午我提前放學回家。忘了為什麼會提前,無外乎也就是考試結束之類的原因,好像那天發了卷子,我應該考的還可以,反正就記得放學的時候心情相當不錯。
那是一個美好的、春夏交際的下午。
我對很多細節還都有清楚的記憶。我記得,路上,我踩死了無數條“吊死鬼”,還摘了好多串榆錢兒。
快到家之前我想象閏爸閏媽看到我手裏的榆錢會露出的讚揚的笑臉,這個想象讓我倍感愉快。
每個突發事件總有些不一般的征兆,那天我到家之後,看到閏媽的自行車停在門口,這代表她已經回到家了。我很反常,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像平時一樣看到她的自行車就大呼小叫。
彼時下午四點的微風在陽光中徐徐而來,夾帶著春天特有的氣息,有一點甜美,有一點青澀,有一點蠢蠢欲動,有一點我還不懂得的撩人……反正,一切很寧靜美好就是了。
我在把榆錢放進廚房的時候聽到裏屋有一些動靜,怪怪的,我不熟悉的那種。
現在回想起來,那仍舊不失是一個相當美好的下午,尤其對那對善良又恩愛的夫妻來說。
猜對了,他們在做愛。
那個下午我看到的場麵,如果放在今天,我想我一定會大聲地,開心地,仰天長嘯,奔走相告,由心而發地用一句“哈~利路亞!!”來讚美這對夫妻。
是啊,想想看,兩個結婚超過十五年,最小的孩子業已讀中學的夫妻,竟然如此有閑情逸致,偷得餘生半日閑去享受魚水之歡。更重要的是,他們相當享受的是彼此的身體,而不是婚姻之外的別人的身體,所有已婚十年以上的人士都了解這有多麼了不起。
甚至,回想那個畫麵讓我對“滾滾紅塵”這個詞都有了一種新的解讀。
嗬嗬,時光,在來回來去仔細碾雕刻過所有陳年往事之後,把我塑造成完全的陌生人。
可當時正上小學的我,作為一個不諳世事的小朋友,對此並沒有任何達觀的看待。
回放一下:我在把榆錢放進廚房的時候聽到了一些動靜,怪怪的,我不熟悉的那種。
那聲音從挨著廚房的房間發出來,那間是閏媽的房間。
我依照人類好奇的本能貼近窗戶往裏看。恩,我看到被子鼓著。
起初我的第一反應是閏媽在睡午覺,但,仔細一看,分明是閏爸和她一起在睡午覺,而且,他們睡午覺的姿勢很奇特,是一上一下地睡在一起。
我第一反應是怕吵醒他們,於是躡手躡腳剛要走開,此刻被子發生了些變化,我再定睛一看,他們壓根不是在睡覺,而是在被子裏不知道熱鬧地鼓搗什麼,總之起起落落的,還發出些怪裏怪氣的聲響。
應該怎麼說呢?我當然沒有馬上弄明白他們在做什麼。但,也不能說我完全沒明白他們在做什麼。
如果我完全沒明白的話,以我在他們家恃寵而驕的個性,肯定是直接進屋坐在他們的床邊,並同時質詢:“在幹嘛吖?”或“天兒這麼熱還蓋被子啊?”之類的。
恐怕,性和食物一樣,在人類的天性中即存在著某種本能的判讀,就像一出生不用教就知道找食物一樣。小朋友在人生第一次意外目睹這種歡喜場麵的時候,多少都會有一些來自內心的基本答案——那是一個禁區。
另外的一些判斷,則來自於我在過往生活中得到的常識。首先來自動物領域的,閏爸家養了一條德國黑貝,名字叫雷歐,有次,雷歐正在跟我們散步,忽然,被路過的一條流浪狗吸引。起先它隻是和平時一樣以互相聞狗屁股的方式和那條狗打了招呼。正當我們閑散地繼續往前溜達的時候,雷歐沒有任何征兆地騎在了那條流浪狗的身上,閏媽就像過電了一樣一把把我攬在懷裏用兩隻手一起捂住我的眼睛,同時向閏爸發出犀利的呼叫。閏爸的解圍方式很有效:他笑嗬嗬地牽著我的手往跟雷歐相反的方向走開,邊走邊說他好像聽見巷口爆米花的來了,問我這一次是爆玉米的還是大米的。
我當時不知道閏媽幹嘛反應那麼大,不過就隱約認為這一定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後來有一次隻有我跟雷歐出去玩的時候,它又騎在了另一條不同的狗身上,我就忍著沒有彙報給閏媽聽。但兩隻狗疊在一起的姿態給我留下了深刻而古怪的印象。
我的父母,親友,包括閏爸閏媽在內的任何長輩都沒有向我就動物的交配做出過任何客觀的解釋和陳述。
他們是常態,那時候全中國的父母親友長輩都不大可能給小孩子講解動物的“交配”,縱使這檔子事情是除了吃之外另一件最自然的事情。所以說,除了《新聞聯播》之外,早年間央視的節目對人民來說意義最重大的,應該要算是《動物世界》,至少它史無前例地在一些章節中向全國人民陳述了動物的交配還隱晦地播放了令人浮想聯翩的畫麵。
唉,連動物界的交配都諱莫如深,成人之間的房事當然就更是禁區。可,這個所謂的“禁區”僅僅是大人對孩子們“解釋”的禁區,並不代表它是“發生”的禁區,尤其是一些家長們控製之外的區域。
我的另一次相關常識終於跟人有關。
和那時候的中國大部分居民一樣,我們家居住的大院,自來水供給是公共的,居委會還備有專人看管。全院唯一的一個公共水龍頭位於大院入口處的一戶人家門口。那家長期居住的隻有一個家庭成員,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寡婦,該寡婦亡夫姓葉,本人姓名不詳,有一個兒子已經成家,住在不遠的兩條街之外,她平時孤家寡人,性格乖張,大家高興的時候叫她葉,不高興的時候直接叫她老寡婦。
大院裏的住戶每天在規定的時間內拎著水桶去寡婦門前打水,和很多中國古代的大部分居民一樣,是非也就跟著來回傳流的人群窸窸窣窣的四處蔓延。
我哥和我爸是我們家負責去打水的主要成員。
梁朝偉有時候會和我媽議論一些鄰裏之間的八卦。
一個家庭裏的男孩子往往會承擔一個功能,就是把這個家庭裏大人們使用過的最齷齪的詞從一堆別的詞裏發掘出來,然後到處散布。
我爸和我媽,一個高中畢業一個大學肄業,在那個時代絕對都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平時說話也不會特別粗魯,有小孩兒在場他們對自己的用詞還是相對注意的。盡管如此,梁小飛還是憑借男孩子特有的潛能,從我爸媽偶爾懈怠的對話中找到一些熱辣刺激的單詞,然後在最恰當的時機使用出來。
有那麼一天,梁小飛去打水,由於一時用力過猛,把水龍頭給擰脫扣了。那是那個水龍頭一個星期裏第十幾次被不同的人擰脫扣。寡婦葉不耐煩了,看著嘩嘩嘩白流的自來水,又氣又心疼,罵了我哥幾句。
梁小飛是年13歲,連我爸媽罵他他都會想方設法回嘴,何況是一個跟他沒有任何交情的寡婦。他起初還灰頭土臉努力想修好那個水龍頭,但白費了半天力氣不見任何成效,寡婦葉不管不顧還地持續抱怨謾罵,梁小飛急了。
倆人也不管水龍頭了,就地站在院門口狂流不止的自來水前麵對罵起來。
我媽被告知這個戰役之後趕緊派我爸奔赴現場,據我爸回來描述,在他抵達戰役核心地帶的時候,圍觀群眾已多達兩位數,基本上每家都派了一個代表觀戰。梁小飛頗具梁朝偉“人來瘋”的雄風,人群數量的增長讓他的情緒也隨著高亢起來。在我爸製止他之前,他罵出了他那個星期的巔峰之作作為收尾:“你你你,你個破鞋!!!”
圍觀人群在聽到“破鞋”這兩個字之後集體發出了默契的一聲“哇嘔”,跟排練過一樣,其興奮程度像看到自己喜歡的球星一記直接進球的遠射。
接下來的混亂場麵可想而知。寡婦葉聽到“破鞋”二字立馬惱羞成怒,她瞪眼咬牙,抬起一隻手五指張開,照著梁小飛正要掄過去,一不小心瞥見梁朝偉出現在附近,已經接近梁小飛臉的那個巴掌不得已臨時改變使勁的路線,造成重心不穩,她隻好將計就計一屁股坐在地上,本來要掄梁小飛的手臨時拍在她自己腿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聽起來果然很疼,她就勢狂嚎起來。
梁朝偉見狀立刻表態,對準梁小飛的後腦勺使勁一巴掌,梁小飛護著自己的腦袋,同時以同樣的狠勁兒對準我們家那個已經盛滿一桶水的鐵皮水桶死命一腳,眼看水桶翻在地上,一桶水流向寡婦葉,眾人趕緊把寡婦葉從地上拽起來,寡婦葉不依不饒使勁跺腳,剛被水漫過的地麵濺起朵朵泥花兒,圍觀的群眾幾乎無一幸免。
我哥被我爸揪著耳朵拎回家之後順便把戰役也延續到了我家。
和往常一樣,梁朝偉和陳萍在處理梁小飛的問題上再次無法統一意見。我爸認為我哥公然欺負寡婦就一小渾蛋,我媽認為寡婦葉平時不檢點加這次行為欠妥,不能全賴我哥,兩口子各執一詞。
我爸媽為壓倒對方都屢屢提高分貝,導致的唯一結果是“破鞋”這個詞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又被來回重複了數次,最終完全達到了讓我哥和我同時溫故知新的效果。
那之後一個星期左右,“破鞋”這個詞成了全院子的流行語,它每天從院子中那些比梁小飛更小的小男孩嘴巴裏傳來傳去。他們把它使用在更多地方:笑鬧,發狠,對罵,耍Cool,對抗家長。這個他們並搞不清意思的不潔字眼被他們使用的花枝招展。
我哥則像一個Icon一樣以俯視的姿態看著這些。不用我父母製止,他業已不會再說這個詞,對於一個Icon來說,樂趣從來都不隻在製造潮流本身,而是在製造之後,可以以嘲弄的態度去俯視他的追隨者。
和梁小飛的樂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們家一度用水困難。梁朝偉成了我們家唯一受寡婦葉待見的成員,每每他去打水,她都擺出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神情,搞得我爸相當慚愧。
但,事實是,她的大度隻是演給我爸看的,等我哥再去打水就根本打不到。我爸又不會一夜之間變成一個負責和準時的人,他常常錯過開放打水的時間造成了我們家嚴重缺乏生活用水。
更精彩的還在後頭。
某一天我午睡起床之後,家裏又沒水。正當我躊躇著是否要用半幹的帶著點兒餿味兒的毛巾擦臉時,院子裏忽然傳來一聲慘叫,那個叫聲異常尖利,打破了午時的寂靜。
我們一家四口齊刷刷衝出去看熱鬧的時候,剛好趕上寡婦葉從我家門前呼嘯跑過。她不知是由於心理作用還是的確對我們家門口的地形不夠熟悉,在跑過我家門口三米以外的地方一個踉蹌倒在地上,緊跟著跑來的是寡婦葉傳說中的相好之一“隔壁老王”,殿後的是寡婦葉的兒子。
眼看寡婦葉倒地,隔壁老王跑到一半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攙扶,這一猶豫就被寡婦葉的兒子一把逮住。這個氣紅了眼的年輕人魯莽地騎在他母親的露水情人身上,對準那個歲數比他大一倍的中年男子劈裏啪啦的拳腳相加,寡婦葉趁亂趕緊爬起來跑了。
寡婦葉的兒子在那天捉了他母親的奸之後,宣布停止對他母親持續了兩年,每月5元錢的供給。
居委會的各主要成員也通過對全院居民以無記名投票的方式最終撤銷了寡婦葉看管水龍頭的權利。
這樣一來,寡婦葉成了一個徹底沒有收入的人。生活的困頓令她沒目標的向所有人全麵低頭。
兩個月之後,居委會本著人道主義精神,又組織全院居民以無記名方式對是否恢複了寡婦葉工作投了票,結果是寡婦葉複職了。經過這次波折之後,全院子居民的打水環境徹底得到了改善。過去寡婦葉總是很拿翹散德行,開放打水的時間常常隨著她變幻莫測的更年期心情胡亂變動,大家為了防止惹怒她沒水用,一般都忍氣吞聲。
這下倒好,所有人在寡婦葉麵前都找到了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大家想打水就打水,想浪費就浪費,想破壞就破壞。寡婦葉總是在眾位趾高氣揚的高鄰身後默默收拾殘局,甚至還討好地在水龍頭附近種了些花花草草。又兩個月之後,大家才三三兩兩和寡婦葉恢複了鄰居間正常的交談和問候。
如果說,這次事件對寡婦葉是一場洗禮,那麼對我哥,則是一次人生的提升。
大家紛紛反思,那件事發,證明之前許多的私下議論並非空穴來風。而梁小飛在院子大人們中的形象,則從一個“說髒話的領頭人”升華為“揭穿皇帝新裝的直言少年”。我哥迎來了他在院子裏的又一個春天,他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