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搞破鞋(3 / 3)

說真的,在我自己成了一個成年人之後,基本上,不再認為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懷才不遇”這件事,這個世界或許從來沒有過“不公平”隻有我們看懂或看不懂的“因果”。

有一天我爸媽因為一個什麼事吵架,吵到三分之一處開始跑題,跑到一半完全混亂,大家都忘了為什麼吵,又無力停下來,隻好為吵而吵。跑題中,不知道為什麼就說到了我閏爸,梁朝偉竟然結論說閏爸願意讓我在他們家白吃白住完全是因為他對我媽有默默的傾慕。

我一直都隱約覺得,梁朝偉需要不斷地假想別的男人對陳萍的傾慕來維係他對她的情感——如果他們之間七上八下的關係中尚且有一部分那能稱作是“情感”的話。

他始終都是這樣的

我媽對他來說才是真正的“水月鏡花”。

他好像很少在意陳萍真正的樣子,但他又長年以來近於病態地在意他透過別人的觀感看到她的樣子:

“你穿這個百褶裙,上公共車應該很招流氓吧。”

“你們單位的那個老楊,每次看你的眼神都色不拉西。”

“臉抹那麼白做什麼?是為了老白嗎?”

如果這些都不能滿足他扭曲的虛榮,他還有一個“保留曲目”:熱議我媽媽的初戀情人。

那個人叫溫博林。是我媽當年在上海音樂學院附中念書時的同學。我媽讀鋼琴係,溫同學讀指揮係。

我爸媽不斷吵架,讓這個人在我心裏有一個“躍然紙上”的過程。我知道他有家學、有教養、有追求。

也知道了他和我媽那段很難算是情史的認識過程。拜當時的教育改革所賜,上海音樂學院從大學到附中每年有半年在上海附近的下沙鎮勞動,這給到了時間自然會萌動的年輕的心靈們提供了很好的碰撞機會。

隻不過,溫同學和陳萍那段連“初戀”都算不上的青澀情感,隨著我外公被捕,外婆帶著全家被驅逐出上海而潦草的結束。

溫同學全家則在文革到來之前移民去了美國。

所以,事實是,他們並沒有任何“戀愛”的事實,隻是大概經曆過戀愛前期的“萌動”而已。另一個事實是,梁朝偉完全沒有機會見過溫博林,他對他一切的了解,都來自陳萍單方麵的講述。

盡管如此,溫博林仍然成了我爸一生的“假想敵”。這個他從未見過麵的情敵身上彙集了幾個他從來不從擁有的優點——“教養”“追求”“成就”。

那是我爸一輩子的死穴,我猜,即使他百年之後,有誰在他麵前比試這三樣,他也能當場直挺挺地重新坐起來。

不難理解我媽當時跟我爸說這段曖昧關係的心理,人嘛,有一個兩個條件優越的追求者隨時都是可以幫自己增值的,這用在男人和女人身上同樣有效。或許,我媽對她和溫同學的關係亦有所虛構,畢竟那是一段無法查證的曆史,畢竟,一個女人想要被眼前人更愛更在意的時候,拿別人的愛曾經的愛作為籌碼去刺激也是再原始不過的自然心理。

然而,難理解的是,當我父母之間的愛已相當稀薄的時候,那位溫博林依舊像一個難以化解的鯁,以曆久彌新的姿態不斷作用在他們之間,隻不過,這個作用,從初始時我媽希望的正麵刺激,變成了後來相當無聊並無目的的嚼舌根。

他們為吵架而吵架,也為貶損而貶損一些與他們的生活早已無關的人,比如溫同學。

幾十年之後,我在美國遊蕩,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我竟然十分莽撞地去拜會了這位雖然從未出現,但始終像劇院魅影一樣半步不離地貫穿在我家二老情感生活裏的陌生人。電話中,我稱他“溫伯伯”。

在美國中部的一個溫和的城市,在溫伯伯供職的樂團,這位已年過半百的老人很客氣地接待了我。

跟他短短一個多小時的見麵之後,我開始鄙視我自己。

俗話說“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而我,在那一刻,竟然就是那樣的一個清清楚楚感到自己是一個嫌棄自己親爹的人!嫌棄到有那麼一時半刻我甚至在內心無法用“父親”這個詞來稱呼梁朝偉。更直白地說,如果兒女可以選擇父母,那麼,我一定會親手為自己選擇一個這樣成熟穩重的人當可以托付終身的爸爸,至少,他讓我由衷地願意尊重和親近他。

聽我外婆說,當時,溫家曾力邀我媽和溫同學一同赴美,早在他們尚且是男女少年的時候。可惜,多數人得過且過的心態都會消損掉警惕性和遠瞻的能量。人啊,人一生,無非就是“選擇”,選擇本身可能並無任何對錯之分。隻不過,“選擇”本身是殘忍的,可能在某個階段的一步之遙,就能鑄成千裏之外的差別——就算,“差別”本身亦沒有高低上下之分。

溫伯伯微笑的從容,和他業已紳士到骨子裏的態度,都讓我確信“很多女兒都會照著自己的爸爸找未來的丈夫”,想必我媽當時和他陷入情網,冥冥中早已預見他今天的樣子——溫伯伯和我在家裏老相冊上看到外公的照片竟十分相像。

我盡量掩飾自己如醉如癡的心情和他進行著一場無關痛癢的攀談,而這位老人對我這個來自怪卡之家的怪卡代表一無所知,他隻是很委婉地以各種問題想要弄清楚我來見他的目的。在排出了“借錢”“借住”“申請移民協助”等一係列比較棘手的猜疑後,我們談了藝術,文學,旅行,談美國和中國那些年的變化,兩個人的表達都友善且相當“官方”。

會麵就要結束時,他終於如我所盼望的那樣,親切地問我母親的現狀,隻是,他的親切中清晰明確的表達著客氣和距離,所有的那些都僅限於“問候”……他清楚地把距離劃定在“請幫我代達問候”這個楚河漢界之內。

關於這次會麵,我沒有告訴家裏的任何人,因為把這個氣場如初春一般安靜的人放進我家父母動輒如酷暑寒冬般的氛圍中,會是多麼好笑而可悲的畫麵。

我怕我媽知道我們的會麵會導致她內心某種多年存在著的情愫的幻滅,我也怕我爸知道,因為那也會導致他內心某種多年存在著的仇恨的力量的幻滅。

說來荒唐,一個遠在他鄉的早已麵目模糊的陌生人,竟然毫不知情,卻同時實打實地在我家扮演著“精神領袖”的角色。

當然,有時候,當我爸媽吵得乏味,需要調換口味的時候,偶爾也會找個別人來擔任臨時“精神領袖”。有一陣,他們選的人是我閏爸。

基於和閏爸一家的感情,他們的對話讓我相當厭惡!

比起看到閏爸閏媽那天下午秘密的親熱,我覺得梁朝偉對閏爸的種種說法更低劣。他忽然之間特別討人厭,我在心裏給他打了個大大的紅叉,批注了“無聊”二字。覺得不夠解氣,又打了一個紅叉,這次的批注是“麵目可憎”我默默對他進行了懲罰,有幾個月的時間沒有叫他“爸”,好笑的是,他並沒有發現。

重回自己家的失望再一次把我帶入孤獨。

每個人都是自私的,自私的不分性別也不分年紀。

我一個小小的女少年,在自私的情懷中,哀怨的感到,這個世界上,忽然沒有給我這麼個身高不足1米5,體重不到40公斤的準備一個安適的棲身之處了。

我很困擾。

我自己的一家人,好像永遠不在一個調上,越是努力,越是過得荒腔走板。

而好不容易碰到那麼投緣的一家人,和諧倒是和諧,但,又似乎太過“和諧”了些個,至少,有那麼一時兩刻夫妻二人的“和諧”,又是我這個不諳世事的小孩無法了解也無法承受的。

勉強10歲的我,早早地就被孤獨浸淫著。如果早生它一千多年,沒準我也能寫出“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這樣的句子,因為那根本就是我當時最真實深切的感受。

我承認,我是那麼的想念在閏家的生活。

可是,我被不明的情緒拌著,就是再也沒有去探望過他們。我父母也很不知感恩的對這個領養過我一年多的家庭不聞不問。

好多年之後的一個寒假,我回家過年,那時候我已經到北京去上學,每年寒暑假回家。

大二那年寒假,春節期間,有個陳萍的朋友來拜年。大家正在嗑瓜子吃橘子的時候,那人忽然宣布了閏爸的死訊。

說是就在那年的農曆年前過世的,死於煤氣。

傳話人把閏爸那個下午的死亡過程大加渲染,聽起來終於像一個令人動容的千古絕唱:閏爸用了一年的時間在近郊造了一個新家,因為閏媽想要一個“帶樓梯帶菜園子的房子”。

我被記憶勾搭回去。

沒錯,閏媽一直想要一個“帶樓梯帶菜園子的房子”。

“在樓頂的玻璃間給悠悠蓋個琴房,外麵的露台給悠悠做個秋千,我們在自己的地裏種菜吃,還種紅薯,悠悠喜歡吃紅薯。”

閏爸的話,忽然穿過幾年的光景,就那麼真切的,又響在耳邊了。

我鼻子一酸。

閏爸從被人發現煤氣中毒到入院不治最終辭世,隻有不到半天。

“房子都蓋好家具業弄好了,你說說,這邵閏生非要給老婆孩子搞什麼‘驚喜’,非要讓他們娘們三個先去親戚家吃飯,自己在家又生火又打掃,結果,中間累了睡著了,被煤氣熏了都不知道,等晚上老婆孩子回去,老邵已經不行了,送到醫院就死了!”傳話用了三兩句話就說清楚了閏爸往生的原因和過程,最後,那人又總結到:“老人都說,兩口子如果感情太好,就容易有一個早死。夫妻不能太恩愛,太恩愛‘方’人。”

聽完這句話的時候我爸媽對了一下眼神,好像很慶幸他們還好不夠相愛。在我的記憶中,那真是他們難得一見的默契時分。

我爸媽在那年正月十五那天去看了閏媽,我沒去。

我不敢去。

那種感覺,以我當時的年齡完全解釋不清。我隻是很明確地知道,我沒有辦法麵對閏媽,更沒有辦法麵對,忽然,這個我還活著的世界上已經沒有了閏爸的事實。

又好多年之後。我大學畢業留在北京。有天,不期,在北京這個異鄉的街頭碰上了淳哥,在一通尷尬的噓寒問暖之後,末尾,已是告別了一次的他,又追回來,對我說,在閏爸的隨葬品中,有我畫的畫兒,和我剝的一包瓜子,說那些都是閏爸一直放在他的一個抽屜裏的,和很多其他的他在意的東西一起。

淳哥,即使說這些內容的時候依然始終保持著輕言細語和溫和的微笑,一如閏爸在我記憶中的樣子。

相信嗎,一直到今天為止,我都沒有像我自己想象中的那樣為了和閏爸的分離而選擇“大哭一場”。

我不選,不代表我不傷懷,隻是我被自己剝奪了傷懷的機會而已,因為,在跟他們的情意中,我不配傷懷。

漸漸熟悉世事之後,懂得,傷懷是很奢侈的,它隻能被自己狠心的隱匿,隱匿在某個隻有在夢中相見的真實的脆弱的嫩粉色的角落裏。

我隻是不定期地,借別的事抒懷,那可能是一部電影可能是一本書,也可能隻是來自電視台愚蠢的情感節目中哪個陌生人沒防備之下說出的心裏話。

而那一宗眼淚,在心裏的某一個角落,早就釀成了酒。

是啊,這個世界上,所有深刻的懷念,都不會歇斯底裏,所有真正的拖欠,也總是默不作聲地,以優雅的姿態,毫不遲疑地發揮著它滴水穿石的力量,貫穿著幾乎所有的歲月。

閏爸是一個真正給過我父愛的陌生人。

或是說,他是唯一給過我正常父愛的陌生人。他沒有很偉大,沒有很特別,他隻是一個做到了一個普通男人最基本的內容——自覺的擔當。

他的家,是我殘破童年中的一個小小的童話,留在我的記憶裏,像蠟筆畫的彩虹,盡管沒有太多深刻和偉大,但卻有它的風光,它的華彩,它的清風旭日勾欄酒肆。閏爸出現在我女少年的生活裏那短短的一年,卻奠定了我對這個男性世界中好男人的審美標準:他大可不必非要有救國救民的抱負,也完全不必具備聰明絕頂的天分,既不用有自視清高的大男人最容易有的苦大仇深,也不要有瞻前顧後的小男人的噤若寒蟬。他全部需要擁有的,隻是腳踏實地,因為之於好世道,好男人隻需要簡簡單單實實在在的四個字:“熱愛生活”,最多再加另四個字:“熱愛生命”。真的,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