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愛國家
團結緊張為四化
社會主義建設需要你我他
那首詩叫《我的布娃娃》,是我在我爸失戀後的那年寫的。由於那年高密度地看了太多的字,梗在心頭,很有抒發的願望。我記得寫完似乎也立刻給梁朝偉陳萍他們看了,但他們當時都正在為維護家庭穩定而憂慮,沒人有心力在意我的創作。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一個報紙上發表一篇“詩作”。
閏爸讀完,我停了一陣不知如何自處,就撲進閏媽的懷裏哭起來。那是我唯一一次在他們的家裏哭,哭的時候羞怯與幸福參半。我說不清為什麼哭。我也始終不知道閏爸是怎麼做到的,我是說,“投稿”的過程。
我隻記得我跟他分享我的寶貝本子,我也記得給他看過那首所謂的“詩”。隻不過,鑒於之前有過被敷衍的經驗,我也沒有特別的妄想。
閏爸在用“潤物細無聲”一般地方式去表達他的關愛時,也潛移默化地用行為向我展示著一個成年人重要的優秀品質:他從不胡亂承諾,他從不食言,他從不表功。
閏爸隻是盡己所能實實在在地去完成眼下的每一件事。
然而,隻有當一個人經曆過成年時代的各種挫折之後,才會知道“盡己所能地完成眼下每一件事”有多不容易,而,“不表功”更是對一個成年人人品的嚴格的考驗。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確實像放禮花一樣讓我人生第一次欣然地抬頭,第一次體驗驚喜,第一次捕捉到一個詞,隱約之中,我聽到一個答案,是哦,那個詞,叫做“夢想”。
當一個人,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第一次與自己的夢想照麵,大概,是會哭的吧。
回憶過去,我對閏爸的感謝激增,如果不是他這樣的一個人曾經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大概會錯誤的以為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自私而偏執的。之前對“正常”沒有什麼概念的我在那天默默地給閏爸閏媽剝了很多葵花籽。那是我當時能想到的表達愛的最直接方式。我自己平時特別喜歡剝好多瓜子然後一把一起都放進嘴裏,那種滿口留香的感覺是我希望我愛的人能分享的。
是的,那個時候,閏爸和閏媽,是世界上我最愛的兩個人。
當一個人被愛的時候,不僅優點會被激發,劣根也一樣會被激發。
我姥姥曾經跟我說過:每個人在活著的時候,都會被天使和魔鬼同時糾纏,因此注定一生要沒完沒了地選擇,而一個人的終極奮鬥就是確認自己所有的選擇都盡量跟“天使”站在一頭。
我不知道有多少成人能戰勝魔鬼征服天使,反正,對一個小孩來說,同樣整天會被小天使和小魔鬼糾纏,我時常能清晰地感到我的小魔鬼的出現,恐怖的是,它常常給我以一種難以言說的“親切感”。
所以我常常束手就擒地順應著惰性眼睜睜看著自己跟它站在了一頭。
這也不能怪我們這些小孩。
當成人為欲望所累的時候,最直接的轉嫁就是讓孩子們也感到了“欲望”的無處不在。即使是在我們那個物質貧乏的時候,還是一樣每天到處都能看到誘惑。
學校門口在那時候是小學生和小魔鬼集中出現的地方。
這怎麼能怪我們這些孩子們呢?你說,好端端的,放學,誰不想馬上回家呢?可是不行,還沒踏出校門,就已經看到一大朵一大朵或白色或粉色的棉花糖了。等走到近前,名堂就更多了:那種誰家父母都做不出來的用哈喇油炸的小炸糕,那些一整盤一整盤不知道用什麼凝結而成的呱呱糖,一年四季永遠有售的瓜子,酸棗,山楂糕……還有那些不知道買來有什麼用的各種小畫片兒。
當孩子容易嗎?不容易!
當一個從棉花糖小畫片兒叢林中穿過卻目不斜視的孩子幾乎完全不可能。
反正我不行。
當我每天1角的零用錢不能讓我很快樂的時候,我開始牽手小魔鬼,奔向了人生第一個為欲望臣服的窄路。
方法也很簡單,偷唄。
就像沒有哪個孩子天生就是賊一樣,也沒有哪個孩子完全不可能成為一個賊。
我的成賊之路也算順理成章。
如下。
在邁向“賊路”之前,先是有一個契機的,那個契機來自閏媽常常差遣我幫她打醬油或買甜麵醬。
我們那個時代的醬油都是零打的,每家都有自己的醬油瓶。我們這些小孩輪番去幫大人打醬油,貌似風平浪靜。
我最愛幹這事兒了,因為可以在路上邊走邊吃,偶爾運氣更好的話,閏媽還會說“零錢別找了,給自己買個棒棒糖吧”。那時候的“零錢”真的很“零”,一般都不超過5分。
然而,事情的變化總發生在沒有準備的時刻。有那麼一天,我幫閏媽買東西,那個副食商店的阿姨,一走神,找錯錢了。
就是這樣,一個對自己的工作不夠熱情的副食店售貨員,導致了一個小孩子通向邪念的道路。
我一手拎著一整瓶醬油,一手顫顫巍巍端著滿滿一碗甜麵醬,拎瓶子的那隻手的手心裏汗漬漬地還攥著她找我的錢,心裏對剛才交易的畫麵十分不解:為什麼,我給她兩張兩毛的鈔票,說打一毛二的醬油,再買一毛八的甜麵醬,而她,給了我這兩樣東西之後,又找給了我三毛錢?
在那之前我接受的教育都是“大人們不會出錯”,在這個大前提下,通常不會,也不敢向大人提出質疑,尤其是陌生的大人,我納悶地接過錢和東西走了。
從副食店到閏爸家的那段路,正常情況需要步行5分鍾,我一般得走7,8分鍾,因為要停下來舔食幾次甜麵醬。但那天,我走了15分鍾。
我在重複換算多次,對交易畫麵拚命思考之後,終於得出“阿姨算錯賬”的結論,接著,我的心跳加速了。
這個從天而降的考驗讓我沉浸在激動的心情中,甚至對甜麵醬都失去了興趣。我坐在路邊的台階上思考了一小會兒之後,放棄了對我忠心耿耿的小天使,轉而受到嬉皮笑臉的小魔鬼之邀,把憑白多出來的兩角錢,塞進了鞋底。
“我發財了發財了~~”
那之後的一天,中午,我大手筆的給自己買了10張貼畫兒,一大塊呱呱糖和兩個小炸糕。
我至今記得其中一張貼畫,上麵寫的文字是“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還配了一樹楓葉的畫麵。現在想想,真搞不清一個小學生幹嘛早早要存這種矯情的貼畫兒,反正,那天的心情相當的“如意”。
有很多年,我都堅持認為,大多數的學生考試都會作弊,大多數的小孩都會翻父母的衣服口袋。
這樣想可能是希望借助“從眾”的假象來消解自己內心的不安。
我在擁有過意外的兩毛錢之後,和多數的路人甲路人乙一樣,不再願意回到以前低於兩毛錢的生活標準。為了創造財富,隻好鋌而走險。
有些生活的靈感是天生的。比方說,沒人教我,我就知道翻大人的口袋。
隻不過,為什麼是到了閏爸家才掌握了這個天分的?我不知道。有可能,內心深處,我知道我自己親爹媽的口袋早已被梁小飛翻過了吧,我步他後塵隻可能換來恥笑,並絕不可能有任何實際收獲。
我了解我哥,就像我也了解,閏爸家的淳哥和小梅姐姐,他們看起來不像是具有翻父母口袋天分的那種小孩。
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
那之後,隔三岔五,我的手都忍不住徜徉在閏爸閏媽各個口袋裏,最多的時候,我翻到過一張兩元的巨款!兩元啊!!那時候一般小朋友每天的零食消費平均也就在一毛錢左右。而我,隻消動動兩個手指,就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富人!
當然了,不管翻多少次,內心依舊是有不安的,沒錯,自始至終沒“安”過。不過,我又搞不清,當消費的刺激弱化之後,是否,那份“不安”的刺激之感,才是真正吸引我的核心力量?
有沒有哪個心理學家答疑解惑一下,為什麼一個小女孩在翻大人口袋成癮之後,非但不愧疚,反而很享受不安呢?
我自己反正是答不出個所以然。
在屢屢行動成功之後,我獲得了某種“藝高人膽大”的自我催眠,有次跟閏爸去他妹妹家做客,我一時技癢,忍不住溜進裏屋翻了閏家小姑夫的外套。
“小姑夫”是閏爸妹妹的老公,我這一套稱呼都是跟著淳哥他們叫的。實際上我看得出他們家所有親戚並沒有像閏爸閏媽一樣把我當家裏人看待。
所以當我從小姑夫的外套裏摸出來5塊錢的時候,我心裏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一種恐懼感。
整個晚飯我都如坐針氈,隻要有人進裏屋我就心裏一緊。作為一個孩子,經過那一個多小時的內心折磨,我默默結論出是自己恐怕不是當賊的料。我想把那5塊錢放回去,但大人們進進出出,形勢相當嚴峻,我低頭蹙眉,拚命吃閏媽給我盛在碗裏的炸花生米。由於我吃的太專注,導致小姑姑錯以為我很愛吃炸花生米,結果是吃完半碗又半碗,一頓飯下來,險些沒被油炸花生米給膩死。
閏爸那天喝酒了,他很少喝酒。
飯吃到一半,酒沒了,閏爸站起來說要出去買酒。他妹妹妹夫攔著他,他非自己去,說:“你們不知道我要喝哪種。”然後對我說:“悠悠,跟爸買酒去。”
閏爸走進裏屋,穿了外套帶著我出門。我們走到小賣店,他買了酒,又給我買了一包字母餅幹。
那天我們從小賣店走回家,又走了很久。
閏爸和往常一樣,路上一直牽著我的手,在路燈下緩緩地一直走一直走。
我不知道那天回來的路為什麼顯得那麼長,我隻記得,我不太吃得下字母餅幹,就算那是我平日裏的最愛,但,那天,就是吃不下,大概油炸花生米吃太多了。
臨到小姑姑家門口的時候,閏爸忽然蹲下來。
他和我麵對麵,他的兩隻手分別握著我的兩個小小的肩膀,他看我的表情一如平日一般慈愛,他的眼睛在夜色中顯得亮亮的。他先微微皺了皺眉頭,又微笑,帶著點酒氣跟我說:“悠悠,你記得哈,這輩子,不管你想要什麼,隻要爸還在,隻要你跟爸說,爸都給你買,啊!”
說完他站起來,拍了拍我的頭。
我們進屋,回到飯桌,閏爸脫下外套,忽然故作驚訝地舉著那件外套說:“哎呀,我這是把誰的衣服穿出去了?”
他剛才穿出去的是小姑夫的外套。
“糟糕了,我還從這衣服裏拿錢買東西了。”
“你看你,喝多了吧,真是的。”閏媽再一旁笑笑的捧自己老公的場,隨即問:“拿了多少錢吖?”
就這樣,閏爸閏媽上演了一出雙簧,我從小姑夫口袋裏摸出來的錢,他們很技巧地給填補了回去。
幸好,小時候的我,生活在一個所有男人都穿“灰”“藍”“黑”外套的時代。
我的偷竊生涯在那一刻宣告終止,從那天起,有一個確定是,不管多麼刺激的“不安”,都代替不了“良心”的重量。
這個曲折的經曆帶給我的教訓是,不要以為自己很聰明,真正的明眼人常常是不多言語的,而,那些讓他們保持沉默的理由,往往是因為他們還愛你。
我也一輩子都記得閏爸蹲在我麵前說那番話的樣子,盡管,在我之後的人生中,並沒有遇見過任何“不管想要什麼都給我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