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對回誰的祖籍意見無法統一,隻好先按兵不動。就這樣,我成了沒去處的臨時孤兒。
代替我爸媽照顧我的那兩個人是邵閏生夫婦。他們是我爸媽的好朋友。到了他們家之後,我分別管他們叫閏爸和閏媽。他們還有一對兒女,都比我大,我叫他們淳哥和小梅姐。
閏爸是那樣的一個人。恩,怎麼說呢,他長得,很像我們小時候紅過的一個香港男影星鄭少秋。
他很瘦,好像很高。說“好像”,因為當時我是小孩,所以對他有“很高”的記憶,或許,他並沒有很高,但不管怎樣,都不會妨礙我“仰視”他。
他嗓音有一點沙啞,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他從不大聲說話,確切地說,他話不多,總在微笑,笑的時候眉毛有點躊躇似的會撇下來一點點,有一邊的嘴角往上牽著,整個的笑容裏有那麼一種仿佛很無奈的慈愛。
和閏爸他們在一起那短短的時光,讓我人生首次相信人肯定有靈魂,並且也肯定有前世,有來生。
回憶全部的童年生涯,那一年居然是我最快樂也最沒心沒肺的時光。我沒什麼準備的終於做回一個真正的小孩,不用時刻神經緊繃地時刻擔心,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
回憶那年,最常常出現的畫麵是“散步”。每天的晚飯後,閏爸和閏媽常常一人一邊牽著我的手走在暮色漸藍的路上。淳哥和小梅姐則騎著自行車忽前忽後地跟在我們左右。隻要在他們身邊,我隨時會把自己的手放進他們的手裏。我的手很小,在他們的大手裏,感覺特別溫暖特別安全。
是哦,牽手,牽手是一件多麼溫存的事。
如今,我都已經是一個座三望四之人了,在我的感受庫裏,依然覺得“牽手”是特別溫暖特別安全的一件事,這真不可思議。
我自己的親爸親媽比較不擅溫存,跟孩子們之間的一切肌膚之親仿佛都表現得特吝嗇,有時甚至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警惕。在我自己家,一家四口最常見的發生肌膚接觸的誘因通常是“挨打”。
起初是梁朝偉打梁小飛,時間久了,梁小飛依葫蘆畫瓢,學著梁朝偉的樣兒打我,我再告狀,梁小飛又挨打,他再伺機打回我,就是這樣,一來二去的,我們家形成了由“打”與“挨打”構成的親密關係。
陳萍是家裏唯一的君子,主要負責每次有人挨打的時候她在旁邊嚷嚷,積極號召大家要文鬥不要武鬥,但由於每次的號召都以無效收場,令看起來她更像是個拉拉隊隊長。
所以,當我馴服地沉浸在一個不吝惜牽手的家庭中時,很快就接受並十分享受這種單純溫暖的親密接觸。
這對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男女,比我爸我哥更頻繁地在我麵前抬手,又落下,不同的是,他們揮手的動作比較輕柔,並總是落在我的頭發或臉頰上,讓我很實在地感到自己被正在被注意和受到愛護。我在他們有溫度的手起手落之間,仿佛被帶回到了蛇出沒之前的伊甸園。
是啊,很多很多的時候,一個小孩子對世界的全部渴求,也不過就是想全情地感受來自爸爸媽媽掌心的那一團溫度而不是力度。
閏爸是一個給孩子們很多溫度的大人。他處理事情的方式,讓我經曆了人生第一次的“豁然開朗”。所有在我家可能變成吵架或打人的“事件”,到了閏爸那兒,都會三言兩語的被化解成一個無需動怒的“情節”。
“事件”和“情節”的差別在於,前者是“不該發生”,後者是“自然發生”。
事實是,當一個事情已經發生,不管它被定義為什麼性質,都不能改變“已經發生”這一事實。
我的父母好像始終沒辦法理解這一點,所以,他們的怒氣總是針對既成的事實,閏爸不同,他對反正已經無法改變的事,總有一種換位思考的本能。
我剛到他家那個星期,一天,淳哥把自行車撞壞了,閏爸說:“我兒子沒事就好。”全家人就都鬆了口氣,為淳哥沒事而高興。
又過了倆月,一天,淳哥連車帶人一起撞壞了。閏爸說:“也好,我兒子終於能老老實實在家待兩星期了。”
閏爸像“塞翁失馬”中的智者,對一切“好”的東西都特別敏感。他總能用最快最有效的解說去化解那些本來令人焦灼的突然發生。而他的確總能讓人心悅誠服地看到好的那一麵。
他也很自然地把這種能量用在我身上,因此我在到他家之後聽到了兒童時期最多的表揚,一切我父母曾經視為缺點的內容,在閏爸的眼中都成了優點:
“看我小女兒的這個小單眼皮,這就是個典型的古代美人。”
“我的小女兒愛看書,以後當文學家!”
“我的小女兒很特別,有個性,跟別的小孩不一樣。”
以上這些內容在我父母口中曾經對應的說法如下:
“這孩子塌鼻子小眼睛,將來嫁不出去嘍!”
“這孩子那麼愛看閑書,功課肯定好不了!”
“這孩子隨誰了,老那麼倔,特讓人別扭!”
他向人介紹我時,總是說“這是我的小女兒。”
知道嗎,我好迷戀這個介紹:“這是我的小女兒。”尤其是他用一種聽起來很自豪的語氣,而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類似的被介紹的經驗。
我對他們家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家子人都很愛笑。閏爸和淳哥總是不發出什麼聲音的微笑,小梅姐總是笑得很清脆,全家笑得最特別的是閏媽,她的笑聲因為不控製而顯得非常具有感染力。我記憶中,她和閏爸總有說不完的話,從早上醒來,直到晚上睡去,每天都能聽到他們在對話。確切地說,多半時候,是閏媽說,閏爸聽,閏爸偶爾接一句,往往閏媽就立被逗笑,還常常笑得前仰後合花枝亂顫。閏媽語速很快,所以我們基本上聽不到她在說什麼,但我們能清楚地聽到她響亮的笑聲。他們仿佛隨時都能找到可以聊天的話題,樂此不疲,並且,不管聊什麼,閏爸總是有辦法讓閏媽不時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等我當了很多年成熟女人之後,才特別感慨的發現,一個女人能保持肆無忌憚的笑聲是需要很大運氣的,而一個男人能讓一個女人人到中年還能笑得那麼肆無忌憚就更加了不起。
我忍不住拿閏爸和梁朝偉做對比,他們之間的有一個特別明顯的個性差別。
閏爸不是特別在意家人之外的人對他作何評價,他全部的關注點都是在怎麼才能讓自己的妻子兒女過得更舒適和更開心,在生活麵,他是一個非常務實的人。
梁朝偉則是一個自願被綁架的人,他一切體會和製造幸福的能力都來自他人的觀感。
以這個角度出發,這個世界上的男人,說起來總共也不超過四種。
從最好到最次依次為:讓女人笑,讓女人哭,讓女人哭笑不得,和,讓女人失去哭和笑的能力。
我很榮幸,在童年時期即見識了其中兩個極端的代表人物,分別是閏爸和我親爹梁朝偉。閏爸是一個讓自己的老婆始終都有理由無所顧忌的大笑的男人,梁朝偉則是讓自己的老婆永遠哭不出來也不再有動力歡笑的男人。
閏爸不僅能讓閏媽笑。他也讓這個家裏從來都充滿笑聲,也是他讓我首次地願意知道我自己。
我們小時候,女孩子們都很流行畫“仕女圖”,或是說,畫的是我們自己想象中的中國古代美人兒。
有陣子我特愛畫林黛玉,畫她葬花,下棋,喝藥,哭泣,焚稿……各種樣子,有時候是照著小人書畫,有時候是按照我自己的心裏想出來的畫麵畫。我爸媽對此從未在意,也不加評價,最多說一句“你又在這兒磨洋工!功課做了嗎?怎麼還不練琴去?!”
寄住在閏爸家之後,不久,當我感到全麵放鬆時,技癢,閑著沒事又畫。有次閏爸在我沒留意的時候站在後麵看了半天,等我發現他,條件反射地趕緊用手掩住畫兒。閏爸很溫和地搬了把椅子坐在旁邊,微笑著說了句“別把林妹妹臉弄皺了——你畫的是林妹妹吧?”我點點頭,很自然地鬆開手臂。閏爸幫我改了改局部的比例,這讓我意外而欣喜。自那以後,每次畫完,我都粘著閏爸要他評價,他有求必應,一定是很認真地說我畫的哪兒有進步,哪兒需要改進。是的,這是個重點,他從不說哪兒不好,他隻說那些地方可以更好。他的表達讓我感到輕鬆愉快,當閏爸教我如何給畫兒上色的時候,我筆下的林妹妹從她的黑白時代走向了彩色,而我的心情,也隨之擁有了一種以前沒有過的色彩。
這個轉變讓我變成了一個開始願意主動活潑的小孩。我鬆開心房,把以前掖著藏著在暗處幹的事兒都逐一放在了明處。
除了畫小人兒,我還有一個寫滿了字兒的小本兒。
我們那個時候,差不多每個女孩都有一個那種本子,上麵多半是抄的當時流行的電視劇裏的歌詞:《霍元甲》《排球女將》《聰明的一休》《八仙的傳說》《血疑》……為表示隆重,通常還會在旁邊配畫兒的,要麼是自己畫的,要麼是從各種別處剪下來的。如果主題歌是日文和廣東話的,我們通常還會在旁邊用普通話把發音標記出來“啊哈呀媽媽……”之類的。
看電視劇也是我們非常重要的娛樂項目,現在回想起來,即使人生中隻能挑選10個最幸福畫麵的話,我也會選一個這樣的畫麵:坐在床沿兒,一邊泡腳,一邊吃棒棒糖,一邊看每周才得一見的電視連續劇,直到片尾曲響起,兩隻腳都泡的快起白皮兒才滿嘴餘香甜蜜的睡去……人生在那個時候,我能想象的最極致的幸福畫麵也不過如此。
除了抄歌詞兒,我在那個時候就開始了懵懂的“原創”。
第一次的原創是一首詩,大概6歲半寫的,那首所謂的詩幾乎把我當時認識的所有字兒都用完了。
我再次看到那首詩的時候,它已被印在了一張報紙上,依稀記得那是我們那個城市唯一的一份給中小學生看的報紙。
那天下午,當閏爸舉著那張報紙從外麵回來的時候,如果用誇張的說法,他簡直是被聖光加持,帶著全身光環出現在我麵前的。
我已經不能準確地記錄當時的心情,我隻記得,當時閏媽在廚房準備晚飯,我則黏在她身邊邊聊天邊愉快地吃她煉油炸出來的豬油渣。
豬油渣是我們小時候最著名的零食之一,除了回民,一般人家多半時候都用豬油炒菜。煉豬油的過程是把幾乎純白的肥豬肉去皮,切丁,然後放在鍋裏“煉”。漸漸,那些白方塊兒在鞠躬盡瘁地流出很多油之後,逐個縮成了一粒一粒金黃的小油渣。
把那些油渣撈出來,趁熱用椒鹽或白糖拌一拌,即成一道當時著名的人間美味。
閏爸把我和閏媽從廚房叫出來,坐在院子裏的小竹椅上,那天院子裏的大麗花開了,搖曳在嫋嫋的炊煙中,構成一幅最鮮活的人間俗世畫麵。然後,閏爸攤開報紙,輕聲讀了他在我的寶貝本子上發現的那首詩:
媽媽不在家
妮妮會想她
孤單的時候我不怕
我有我的布娃娃
哥哥要出發
妮妮不送啦
參軍報國為大家
自豪的我送他大紅花
妮妮成績佳
老師笑哈哈
學校溫暖像個家
爭當三好我大步跨
我們愛爸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