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這些“寶物”都被陳萍穿在身上後,她又足足在鏡子麵前前轉後轉照了三十分鍾,直到每個細節都處理的無懈可擊確定自己勢必豔壓群芳,她這才滿意地拎著鋥亮的小皮包開心地準備出門了。
陳萍走到門口的時候少有的衝我回眸一笑,我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絲我沒見過的嬌羞,那畫麵簡直像雷諾阿油畫作品中的少女,美麗,優雅,又內斂。
我呆在原地,刹那間,簡直覺得我們家好像被祥雲籠罩,心中不由得緩緩升起了德彪西的鋼琴曲《亞麻色頭發少女》的旋律。
哪知心中的音樂才清雅的響到第二小節就轟然被打斷——我媽在門口摔倒了。
那是我媽第一次在自家的台階上被絆倒。
我試圖分析她被絆倒的原因,可能因為那雙釘子鞋鞋跟太高,可能因為她心情太好步履過於輕盈,可能因為地上有一些鴿子們沒吃完的黃豆,可能因為她那天忙著打扮還沒有例行打掃層層疊疊的鴿子們的糞便。
反正,她就是摔倒了。
我媽摔下去的時候冒著手臂骨折的危險也死命護著手裏皮包的情形讓我想起了小時候跳皮筋兒常唱的一首歌謠“王光美,最臭美,不愛革命隻愛小皮包”。
我當時並不知道王光美是什麼人,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專門編了歌來罵她,但從陳萍的反應中我倒是立刻清楚地知道皮包對一個女人來說何其重要。
她從地上爬起來之後,在原地晃了幾晃,又回頭看了看,確定除了被嚇傻的我之外附近沒有別人看見她剛才那一幕,這才扶著牆站穩,並向遠方大叫了一聲我爸的名字。
梁朝偉當時,和每天一樣,正在斜對門跟鄰居下棋,聽見陳萍的叫聲,裝作聽不見繼續下棋。直到我媽又一聲比一聲淒厲地加速連續喊了5次,他才像剛從夢中驚醒一樣晃悠著出現了。
“你今天要是不管我可就真要管了!”陳萍指著滿地狼藉低吼著發出最後通牒。
“多大事兒啊,換一件衣服就完了唄!再說用濕毛巾擦一擦也看不出來。”我爸看著我媽,嬉皮笑臉道:“反正你這裙子本來就是花的。”
沒等我媽再說話就他回頭接著去下棋了,丟下一句:“回頭再說哈。”
“回頭再說”是梁朝偉最常用的口頭語。
這句話在他的語境裏代表的意思就是“不再回頭”。
梁朝偉完全沒有意識到事情有多嚴重,重點是,他在跟我媽結婚十年,都生了兩個娃之後,還是像個陌生人一樣對我媽完全不了解。他不知道也不在意我媽要去赴的約會對她來說有多重要,他甚至不明白華服對一個女人的意義,特別是在那樣的一個華服比化石更難得的歲月中。
陳萍站在原地好一陣子,才扶著牆慢慢轉身,她的胳膊和膝蓋都有大片的劃傷,她用力把脖子上沾了鴿子糞的絲巾拽下來,一瘸一拐地進了屋。幾分鍾之前還閃爍過的“少女般的嬌羞”早就不見蹤影。她的卷發散落在額前,她的五官驟然同時向下耷拉了那麼一絲絲,似乎集體意識到了要響應地心引力。這讓她看起來比前出門時的樣子足足衰老了十歲。
鴿子們還不知道自己闖了禍,優哉遊哉地繼續上下翻飛,對近在眼前的大難渾然不覺。我心中的印象派早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鴿子們在門口此起彼伏發出的“咕嘚兒咕嘚兒”的現實的叫聲。我也並不知道那將是我最後一次聽見那些。
陳萍回到屋裏,在對著地麵冷笑了一番之後,接著,猛然間收起憤怒和悲情,快速回到房間裏,三兩下換回了家居服,找出紅藥水把手臂和膝蓋剛摔的傷口胡亂塗了塗,又找了根皮筋兒把好不容易弄好的頭發隨意一束。
然後,她從後院搬出梯子立在門口,再衝進廚房從水缸後翻出一個藏在那兒的包紮密實的包裹。
她蹲在那兒拂掉包裹上的浮土,又若有所思地發了一回呆,才站起來,堅定地抱著那個包裹登上了梯子。
陳萍在到達屋頂後前又回頭俯看了我一眼,好像提問似的自語了一句:“你說,我當年怎麼會嫁給這種人的?!”
“這種人”當然是指我爸梁朝偉。這句自語在我們成為母女的幾十年中她說了不下千次。終因找不到答案而顯得聲有戚戚焉。
陳萍抱著包裹坐在屋頂四處遠望的時候恰值日落,那時候,她身後的背景是橙紅色的夕陽無限好,空氣裏混著各家炊煙和我家的鴿子屎的味道,十分怡然。
我的媽媽,就那樣在屋頂上的足足坐了半個小時。
她的表情變化萬千,時而飲泣,時而微笑,時而喃喃自語,時而低頭歎息,風吹著她被紮起來的卷發,見證著天色從橙紅到暮藍。我猜不透她在想什麼,她近在三米之外,卻讓我感到有十萬八千裏的距離。她的樣子生動,清透,有一點悲情的儀態萬方,一點不像是一個心底已升騰出殺氣的女人。
然而,最終,陳萍還是把包裹裏的紅色麥粒全部灑在了鴿舍周圍。
鴿子們雀躍地圍攏過來,在我媽媽四周紛紛搶食,不知道那些被它們盲目吞下去的紅色麥粒是馬上能結果它們全部小命的耗子藥。
耗子藥是居委會發的,我看我媽把它們翻出來的時候害怕極了,可能我小說看多了,還以為她會戲劇性地到房頂自殺。
所以,當我看到那些鴿子們紛紛被毒死,心裏沒有想象中那麼難過,雖然我和它們感情也還不錯,但,如果這個家一定要有生命為我們受傷的情感負責的話,在我看來,也似乎隻有鴿子們是無奈地上選。
梁小飛那天一得消息就從外麵飛奔回來並三兩下就躥上了房頂,動作之矯健恍若早期港產武俠片的畫麵。
他在房頂的鴿舍附近竄動了幾個來回之後,確定自己回天乏術,就僵直地從房上直接掉了下來,和他一起掉下來的還有他胸前抱著的幾隻死鴿子。
他被送進醫院後確診是腦震蕩。除了腦震蕩之外,他的腦袋每隔一兩個星期就會產生一些“積水”,必須要頻繁的到醫院抽水才能恢複正常。那些“積水”非常明顯,它們讓我的哥哥看起來就像一個卡通版本的“壽星”,但與壽星的慈眉善目不同的是,梁小飛在生病期間始終拿著勁兒,對誰都橫眉冷對,擺出一副隻有得了怪病才配擺的嚴肅神色,那神色加劇了滑稽感。
鴿子事件幫我哥高考落榜提前鋪墊了借口。梁小飛不出所料的沒考上,但誰也沒敢就此發表任何評論,尤其是我媽,盡管她是唯一一個對我哥高考給予厚望的人。實際上他在被摔之後的整個治療期間都沒有跟我媽說過半句話,連要錢也是找我爸不找我媽。等再開口,他對我爸我媽使用的人稱代詞永久地從“您”變成了“你”。
當所有周圍人都知道我媽用了兩斤耗子藥毒死了我們家幾十隻鴿子的時候,她開始在鄰居中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威嚴,那些曾經沒事就會為各種雞毛蒜皮原因互相挑釁的女鄰居再也沒有任何一個敢跟我媽吵架。
芳鄰們暗中教育自己家學齡前孩子的時候也在以前“當心警察”的基礎上又加上了新的恐嚇“當心陳阿姨”。
隻有梁朝偉的表現最“失常”,他竟然自始至終對這件事沒有半個字的評論,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這很不符合他的風格,他平時是那種就算什麼都沒發生他也有本事掘地三尺找出說辭嘮叨個沒完的人。
總之,一個星期之後我們家的氣味恢複了正常,兩個月之後氣氛也表麵恢複了正常,全家人互相之間開始了關於吃喝拉撒的交流。但我知道,將近三十年之後,鴿子們的魅影仍舊沒有消失,它們在我們一家四口每個人的心中,以不同的情態不定期的翩翩起舞,帶著鴿哨的呼嘯,和“咕嘚兒咕嘚兒”的律動影響著我們的心跳,也左右著我們之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