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梁小飛(2 / 3)

我父母當然很愛梁小飛,隻不過,每遇到問題,他們又總是忙不迭地撇清關係,並且,在對待梁小飛的態度上,他們是那種典型的“自己可以隨意羞辱但不允許別人有一點批評”的家長。所以,梁小飛在短短三年的初中生涯中,轉學倒轉了不下十次,每次的理由也都差不多:我父母仿佛和任何一個批評梁小飛的老師都不共戴天。

實在不知道是否應當為此感到驕傲,我那一對當年風華正茂的父母在給我哥換學校的過程中顯示出了他們傲人的人脈和能量。梁小飛也以此為傲,甚至有時候會編造和虛構一些他自己根本沒做過的劣跡。

梁小飛在我父母的“運作”下成了一個大家公認的壞小孩,有這樣的認定,他正常的行為也時常受到苛責。

更可笑的是,後來,我父母又把明明是他們一手製造出的到處轉學,總結成梁小飛天性就“半途而廢”。實際上,在我看來,梁小飛是一個堅持力很強的男孩兒,單就以為了贏得彈珠而被冤枉成“臭流氓”的事件就不難看出,他絕對是一個為了目標能夠不惜代價委曲求全的高情商高智力的少年。

還有很多事,我猜,我哥也想過要堅持到最後,比如,他是養鴿子的行家裏手。

我們家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有將近一百隻鴿子,一半是信鴿和一半是觀賞鴿。

那些鴿子本來是梁朝偉弄回來的,和他所有過往的行為模式一樣,三天熱度之後,他就不管了,好像鴿子這事兒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梁小飛接手了那些鴿子,並迅速展露出他飼養鴿子的超然天分。

最初的那十幾隻鴿子在我哥的照料下幸福快樂的成長,並沒多久就知道了報答。報答方式是每隔一陣,它們在出去放風的時候就會帶幾個“朋友”回來。各種不明來路的鴿子陸續跟在我們家那十幾隻元老級的鴿子後頭投靠我家,並堅決定居。不久我們家門口的屋頂上就不得不搭出很多新的鴿舍,為方便那些陸續投靠來的野鴿子們把這兒當成水泊梁山。

到後來,梁小飛養的那些鴿子中,最起碼有三分之一是飛出去的鴿子“招”來的,還有三分之一是鴿群彼此通婚製造的後代。它們不分彼此快樂地生活,沒有閑暇思索“命運叵測”這四個字的深意。

陳萍在最初同意梁小飛代替梁朝偉繼續養鴿子的時候肯定沒想到鴿群隊伍會如此神速的發展壯大。我們家漸漸像西歐很多國家的廣場一樣鴿影密布,但我們家的麵積還不足廣場的一個腳趾頭,所以,問題就來了。

由於鴿子們不僅自由地起飛和降落,自由地吃食兒和產卵,也自由的拉屎和掉毛。

很快,我們家門口就屎跡斑斑,甭管怎麼打掃都無法完全清除。那陣子除了我哥之外,全家人都食不甘味,因為不管吃什麼都得就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鴿子屎味兒。

久之,我媽不答應了。

她認為鴿子帶來了兩個嚴重問題,一是影響了居家環境,二是影響了梁小飛的學習成績。影響居家環境確實沒錯,但我哥的學習成績是否受到了影響就很難說,在我記憶中他的成績從來就沒好過,硬要賴在鴿子們頭上也有失公允。

但我媽不管這些,反正她看到的是一個因為養鴿子而不符合她標準的兒子,她就要進行改造。

我媽先找來我爸,希望他能出麵收拾殘局,讓他去跟我哥談,勢必把鴿子全部請出家門,或最多留兩隻對付對付意思。

陳萍的要求很合理,畢竟鴿子是梁朝偉帶頭弄進家門的,哪朝哪代請神送神都要有一套統一的政策和人員。

梁朝偉沒答應也沒不答應,一通之乎者也,該幹嘛就幹嘛去了。

這是我爸處理很多事情的方式,他的原則就是沒原則。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順其自然”。這四個字在我成年之後成了我最痛恨的四個字。天下沒有所謂的“順其自然”之事,隻有不願擔當之徒。

梁朝偉這個不懂擔當之徒,全然沒有把陳萍的煩惱特別當回事,照舊對家裏一切不便都采取熟視無睹的消極態度。

再者說,我爸的人生中從來就沒有“認錯”的經驗,在他的邏輯裏,如果由他跟自己兒子說“喂,你別養鴿子了”,就等於他默認了自己養鴿子是個錯誤。梁朝偉不願意,他一生中有過很多條人生格言,其中從來沒換過的一條就是“若認錯,毋寧死”。

我媽看我爸堅決逃避責任,沒轍了,隻好自己來。

於是陳萍和梁小飛這母子倆,開始為了幾十隻飛禽展開拉鋸戰,一個軟硬兼施,一個負隅頑抗,對峙了大概兩個月,仍未果。

悲劇最終發生的那個下午,我媽在午後不久就提前回了家。她一回來就大聲宣布晚上要去參加當年一起支過邊的同鄉會。

我算不清那已經是她第多少次宣布那件事兒了。那些日子上空簡直像掛著一個隱形的倒數表,上麵寫著“距離XX日還有XX天”的那種,每天到點兒就會響一次,我媽自己宣布,自得其樂。

我也目睹為了那次聚會,陳萍恨不得提前半年就開始做的各種準備:托人從上海買包,托人從香港買衣服,托人從北京買染發劑……

我跟我哥都還無法了解那個聚會對她的重要性。我爸,此人盡管年紀比我媽大,但也不了解,或一說是懶得了解。

我媽業已很習慣在那個家裏為自己的事情獨悲獨喜,所以也就緊鑼密鼓的獨自張羅。

或許任何年代的同學會或同鄉會都少不了一個最迷人的內容,就是在“歡聚”掩飾下暗潮洶湧的“較量”。透過別人的弱項堅定自己的幸福,透過別人的強項增加自己人生的鬥誌。

陳萍和她的各種姐妹們每次久別重逢的問候語都大同小異:“哎喲!你又瘦了”“哎喲!你氣色真不錯”“哎喲!你兒子越來越出息”“哎喲!你怎麼越來越漂亮”“哎喲!你真是越來越富態”,而彼此的眼神就都在毫不留情地努力搜索對方的短處。

我小時候一直不明白我媽為什麼對這種三姑六婆之間虛情假意地互相讚許如此樂此不疲——直到我自己後來在大自然的催化中也無可避免地長成為“女人”才開始自然地懂得,女人們之間,人快到中年,來回來去無非就是那幾件事兒,比比丈夫夠不夠“抻頭”,比比兒女夠不夠爭氣,比比自己夠不夠年輕。

陳萍自覺前兩樣都不太拿得出手,隻有在自己身上多下工夫。

她花了好幾個小時時間才確定了最後的造型。

我確定我媽那天的模樣確實具有足夠氣倒很多女同學的實力。

她精心地把提前兩周燙過的頭發弄出了波浪翻滾的時髦大卷兒,又從大衣櫃的頂層拿出一個小箱子,那是我媽媽的寶物箱,裏麵放著她全部的細軟。她每當特別高興或特別不高興的時候都會拿出來翻翻,並且嚴肅地警告過我們所有人不許擅動。

箱子裏麵其實沒有任何真正值錢的貨色,但確實就是那些不值稱道的東西長年負責給我媽媽帶來無價的快樂,它們對我媽精神支撐的作用在很多時候是超過我爸能給予她的。

最終,陳萍從裏麵小心地拿出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絲巾,展開,臉上忍不住露出陶醉的笑容,那表情仿佛對麵不是絲巾是她的情人,而他們剛跨越千山萬山水才難得重逢。

那條絲巾和她身上的那條百褶裙很配,它們都是我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從香港給她帶的。之前她隻穿過一次,那次是為了出席我舅舅的婚禮。

而她腳上穿的那雙剛買到的深藍色的丁字高跟鞋也一樣來曆不凡,為了配那條裙子特別的紫色圖案,陳萍不知道去了多少趟百貨大樓,要知道那是我們那兒唯一的一個百貨大樓。那陣子,百貨大樓服裝鞋帽部的進貨情況陳萍都相當了解,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地毯式搜索、連垃圾桶都不放過的精神,她才終於在千鈞一發的重要時刻和那雙鞋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