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動手寫這篇小說前,有好多年,我都有一種莫名的失落。直到有一天,我給我女兒看我小時候的照片,當我指著梁小飛告訴她“這是我哥哥”的時候,我女兒問我“媽媽,哥哥是什麼?我會有哥哥嗎?”我才恍然發現,那份失落,很重要的一部分,都源自我對梁小飛的兄妹之情。
八十年代以後出生的小孩兒,大概很多都不會經曆這種情感。有時候想想,被計劃生育後的家庭好可憐,因為他們的孩子們不會知道“兄弟姐妹”是一個人一生中多麼重要的感情構成。
我也說不出我和梁小飛之間到底有什麼深情厚誼,但我不能想象我從幼年到少年的生活中沒有他,我更不能想象我的回憶中沒有他。他的小俠義,小詭譎,小混蛋和小聰明都和我的情感之間有著無法分割的奇怪的緊密的交錯。
坊間有一個詞叫做“情同手足”。“手足”這個詞特別準確,如果沒有梁小飛,我成年之前的生活一定像被砍手砍腳一樣不僅痛苦,而且殘疾。
然而,到後來,我可以不費太大力氣地敘述我們家那些寵物給我的印記,我卻不知如何下筆去記錄我和我的哥哥梁小飛之間的感情,雖然,天知道,我是那麼的想念他。
我哥梁小飛在離第三次婚之後,苦悶,就跟幾個朋友一起去了一趟西藏。接著的一年裏他又去了兩趟,都是獨自去的。
在第二次獨自進藏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想他是有備而去的,他走後我媽發現了他給她的信,確切地說,那是一張不到200字的紙條,上麵寫著他僅有的一個存折的取款密碼,和拜托我媽幫忙照顧他兒子雲雲,說明他去意已決。
我很納悶陳萍並沒有表現出太過悲傷,她更多的是慌亂和焦灼,她用了很多時間反複練習,試圖編撰一個梁小飛失蹤的理由,為了說服她自己,也同時作為向親戚朋友們的說明和交代。她甚至沒有特別嚐試著去西藏尋找梁小飛,對於長年宣揚自己信仰基督教的家庭來說,梁小飛選擇消失在了西藏而不是耶路撒冷讓全家人陷入了詭異的尷尬。
對於梁小飛的徹底出走,我一點都不訝異,在我看來,梁小飛是我們一家四口中最懂得忠於自己的人,而最後離開我們就是他忠於自己的一個終極表現。
這大概就是“兄妹”情分中最珍貴的部分。有些父母不懂的,兄弟姐妹之間可以不那麼費力就心照不宣地懂得。這份懂得又隻能存在於有血緣關係的兄弟姐妹之間,無法解釋太多,一多說就走樣。
縱使,在我們的父母麵前,梁小飛和我出現最多的畫麵是追跑打鬧、互相或誣賴或揭發、或為了爭奪零用錢毫不猶豫地立刻惡語相向。但,隻要父母不在,我們又能立刻默契地相親相愛,不需任何過渡也不會有任何障礙。
我記得剛上小學一年級不到兩個月的時候,那時我對小學校這個小社會還懷著好奇和恐慌敬畏著,有一天,下午我們正在上課,梁小飛的小腦袋出現在了我們教室的窗戶外。他像個前來視察的領導一樣用他想象中的大人的眼神環視整個教室,表情始終嚴肅,即使看到我的老師也全然不躲閃。最後他的目光停在我的臉上,對我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莊嚴肅穆地走了。
放學之後,班裏多數同學都知道剛才那個探頭探腦的中學男生是我哥。之後的整個的小學,我們班的男同學欺負我的頻率都不算太高,我十分確定,那和梁小飛那天的巡視有關。
梁小飛這樣的舉動隔三岔五地貫穿在我父母不清楚的我的整個童年。
所以,我真的十分想念他,我默默認為很多時候我比我們的父母更了解他,很多他當時在大人們看來離經叛道的行為,在我漫長的想念中都顯得十分鮮活和越來越可愛。
可是那些鮮活和可愛,在大人們的世界裏,時常被曲解。
梁小飛被曲解最嚴重的一次是在我上小學二年級他上初中二年級的那年。
我們小時候住大雜院,每天必須要麵對的重要事件之一就是上公共廁所。
那個時代的公廁千姿百態什麼樣的都有,隻有一個特色恐怕是全國統一的,就是甭管哪個地方的公廁都難免會有偷窺的人,俗稱“臭流氓”。
梁小飛曾經就被判定是一個少年“臭流氓”。
當時我爸媽死活也想不通,他們家的寶貝兒子,怎麼一朝就甘心當上了“臭流氓”呢?!
二十多年後,在梁小飛消失在西藏一去不返的頭幾個月,前來安慰我媽的各色人等中來了一個我哥當年的“發小”。他在跟我媽共同追憶我哥的時候,無意間把梁小飛成為“臭流氓”的幕後花絮完整說了一遍。和我父母了解的表麵情況湊在一起,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內容如下:
那年他們幾個男孩子某天又在例行比彈珠,為了遊戲內容求新求異,就有人提議冒險,說如果誰敢打掉女廁所後牆的一塊磚頭。其他人就要把自己的彈珠全獻出來。
在那時候,彈珠對男孩子們來說不僅是一項遊戲,也是一種“收藏”,其數量和質量能顯示出他們的技能級別和“江湖地位”。
梁小飛,一個彈珠的骨灰級熱愛者,被好勝心唆使,未假思索就直接奔女廁所後廂去了。他捏著鼻子在女廁所外專心致誌地完成了冒險。誰知,當他抱著那塊帶著女廁所臭味的破轉頭回到隊伍裏的時候,他的那幾個玩伴,一幫還不知道誠信為何物的小壞蛋,當即食言,沒有一個人願意獻出彈珠。梁小飛冷靜地觀察了形式,判斷出自己寡不敵眾,隻好壓住脾氣展開一番斡旋。事情的發展是,大家一致裁定我哥不僅要完成偷磚,還必須得在女廁所裏麵有人的時候從少一塊磚的那個缺口往裏看,再把看到的女人上廁所的情況跟大家詳細彙報一遍,這樣,他就能如期得到那些彈珠。
得彈珠心切的梁小飛忍辱負重地又去了。
不過,運氣不好的是,正當梁小飛的臉貼在女廁所的外牆屏住呼吸耐心等待前來上廁所的女鄰居們時,被院子門裏一個祖母級的老太太給發現,並生擒了。
結果當然是他啥也沒看見,且一個彈珠也沒得著,唯一的“獲得”是因此而跟隨他整個青少年時期的壞名聲——“梁小飛是臭流氓”。
我比較納悶的是,事發那天,梁小飛竟然沒挨梁朝偉的打。我媽說服我爸不打我哥的理由是,越打,動靜越大,知道和議論的人就越多。
實際上,陳萍的擔心是多餘的,早在那天下午,整條街該知道的人就已經都知道了。這件事對我們家的影響比我父母預料的嚴重。
我從第二天開始傷心地發現院子裏所有玩伴都瞬間消失,她們不僅像避瘟神一樣看見梁小飛就繞著走,在家長授意下盡然對我也一幅避之惟恐不及的德行。那個狀況,不像是梁小飛企圖踐踏神聖的女廁所,更像我們全家人都得了麻風病。更讓我愕然的是,在足足又過了4、5年之後這件事仍然像病菌一樣在持續發酵。彼時我順利考入梁小飛以前就讀的那所重點中學。誰知開學剛一周,也不知道怎麼校方忽然接到某個學生家長的匿名投訴,說我是以前那個“臭流氓”的親妹妹,有可能影響學校形象。就這樣,開學剛一周,在校方婉轉地勸退之下我父母不得不狼狽地把我轉到了另一所非重點中學。新的學校地址在郊區,我從此每天多了要騎四十分鍾自行車的運動。
所以,當那位“發小”揭開謎底原來是為了彈珠的時候,我媽似乎很介意。她絲毫不婉轉地質問人家為什麼當時不挺身而出說出事實,又質問為什麼這件事能被隱瞞了二十多年之久。
“你們,你們很不負責的!你們這樣,是改寫了他的生命!曉得伐?”陳萍一生氣連鄉音都自動冒了出來,在她惱怒的責備中,“發小”愧疚地告退了。
當天晚上我媽又跟我爸感歎半天,說我哥一輩子最大的問題就是“不會看人”,所以“交友不慎”,說完我媽還掉了一回眼淚,我爸竟然奇跡般地沒出去玩耍。如果不是見於他們當時正沉浸在失去兒子的悲情中,我特別想提醒他們,其實當時我哥辯解來著,隻是梁朝偉和陳萍誰都沒理會他的辯解,誰也沒相信他的辯解。他們“成人成見係統”自動啟動,過濾掉了“彈珠”這個在他們看來不重要的關鍵詞。對這兩口子來說,鄰居們看待的眼光已經讓他們惶惶然地失去了正常的交流能力。就是這樣,梁小飛被誣陷的理由當年被忽略,梁小飛離家的理由,又被成功轉嫁到了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