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在說太多想太多之後,行事中卻依然無解,這令人十分氣餒。
在成人之後我無數次凝眉蹙目地奮力回想我的家裏關於“愛”的畫麵,答案總是非常潦草和模糊。僅有的幾幅特別情真意切地,很不好意思,又都不那麼純粹地跟其他飛禽走獸有關。
這也很怪,你覺不覺得,好多時候,好多人都會這樣:當我們對人與人之間的互愛感到無力和麻木的時候,我們對動物的愛反而會特別敏銳。好像“愛”在心頭有一些恒定的指標,用不完的會自動跑到別的領域裏去。
說來好笑,我們這一家子不太懂得彼此抒發愛的四個人,在對動物表現愛的時候,卻十分有興頭,簡直電光石火各不相讓。
我爸梁朝偉又堪稱是我們家熱愛其他小動物的代表人物。
在我從幼年到少年的歲月中,我們家除了固定的我們四口和流動的我姥姥之外,還前後左右出現過幾十隻鴿子,無數條熱帶魚和兩條狗。
先說說狗吧。
我家有過那兩條狗,一條是主動養的,一條是過境的。
那條主動養的狗是一隻正宗的哈巴狗。要說,這狗來我們家的過程略有點不光彩——它是被偷來的。
有那麼幾個月,我哥被我媽指派學小號。那是我父母在成為富人之後的諸多舉措之一,我和我哥在當時都被分配認領了一些尚未致富的人家的小孩兒玩兒不起的活計。
不過,和曾經學過的無數其他活計一樣,“小號”在梁小飛七上八下的學習生涯中也沒能持續超過半年。
但,任何的事情的發生都不會完全沒有意義,事情的意義往往存在於人們對事情看待的高度,或時間的流轉帶來的角度的扭轉。
後來我們全家人都堅信,學習小號在梁小飛縱橫阡陌的人生中最大的意義就是給我們家帶來了一條人見人愛的哈巴狗。
那個暑假的困倦的午後,梁小飛照例很不情願地去文工團找他的老師上課。當時正有一個外地馬戲團巡演經過我們的城市,馬戲團全班人馬,連人帶動物都駐紮在文工團。
那條本名叫“毛毛”的哈巴狗在午後其他狗都老老實實歇晌的時候大搖大擺地闖入了梁小飛那位演奏老師範建民的宿舍。我猜,毛毛,作為一個馬戲團資深藝人可能從來也沒有把自己當作一條狗,它對待人的態度不像狗而更像另一個人,既不特別諂媚也不特別畏懼,它那種平起平坐的姿態速捕獲了梁小飛的心。
我哥後來一輩子都特容易迷戀那種給他“平起平坐LOOK”的異性,大概從毛毛出現的那一刻就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毛毛在之後30分鍾對梁小飛和範建民愛答不理的優異表現讓這兩個男人完全為它折服。於是,他們對它起了歹念。範老師作為一個成人,又已為人師,隻能動於心而止於禮。但,他並不介意他的學生梁小飛付諸行動。
之後的十幾分鍾,在範老師的協助下,我哥把毛毛裝進原來裝小號的大背包裏,成功地躲過馬戲團工作人員的耳目,走出文工團,大大咧咧把毛毛帶回了我家。
毛毛來到我們家之後,馬上在我哥的逗弄下小小展示了一下它的狗藝,它的那種人來瘋見麵熟的個性立刻受到了除我媽之外的全家人民乃至全院子人民的熱烈關注和歡迎。
我媽出於對維護居家環境清潔程度的考慮,所以素來對豢養任何寵物都沒有太大興趣。我爸始終對清不清潔特別無所謂,在我哥和我相繼出生之後,他對我媽的感受也變得更加無所謂。所以,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飛禽走獸遊魚從來都沒停過,而最終所有的打掃工作又全部落在我媽身上。
我們家因此上有個沒循環的情緒線,從上至下依次是:不管不顧亦不抱怨的我爸,又管又顧又抱怨的我媽,不愛被管無所謂被顧但不喜歡聽抱怨的我哥,和常常被管但不怎麼被顧隻能默默聽抱怨的我。
這個本應成為循環的關係之所以沒成為循環是因為我實在不能拿我爸怎麼樣。
我猜,如果我是一個從小就得寵的孩子,像很多小女孩一樣被父母,尤其是被爸爸寵愛溺愛寶貝到不行,那,也許我們家的氛圍能更加良性。因為那意味著我對我爸產生話語權,我們家四口人的關係就會因此徹底循環成為一個真正的,互相製約,能產生出平衡和諧的情緒鏈。
可惜,我爸對我不大在乎,我們家在這一環節上出了問題,和諧不起來了。
就算是這樣,在毛毛成為我們家一員之前,我在我們家死氣沉沉循環不起來的食物線末梢,本來也認命且安心,無怨無悔。
然而,哈巴狗毛毛入駐我家後,沒皮沒臉,直接加塞兒,排在了我的前麵,成為我們家食物鏈上冠冕堂皇的第四位。而我,持續墊底兒。
所以,是毛毛的出現讓我對正常的生活產生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是的,自從毛毛出現,我開始深切地感到“寄人籬下”的含義:我爸忙著逗弄他懶得理我,我媽忙著收拾被它破壞的整潔沒空理我,我哥有了他喜歡的新玩伴,終於可以對我這個雞肋玩伴徹底不在乎。
這下倒好。
一家人沉浸在哈巴狗毛毛帶來的新刺激中,對我原本就不算太多的留意又打了一個折扣。
看吧,天知道,住別人家感到寄人籬下沒什麼了不起,住在自己家感到寄人籬下才真的了不起。
我連悲情都像屁一樣無形無色地飄在我家空中,仿佛連氣味也被毛毛霸氣的狗味兒衝淡了。
梁朝偉看來是真喜歡毛毛,為表示隆重起見,還特地給毛毛改了個名字,叫做“奧利咖”。
據他說,奧利咖這個名字來自一部前蘇聯的電影。在那部電影中,“奧利咖”是一匹馬,它的個性特點是聰明,忠實。
不過,在我看來,這個名字用在我家這條新狗上就有些新意思了,聰明嘛,它的確是的,忠實,就很說不上來。
基本上,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奧利咖是一隻“人盡可夫”的狗。它人盡可夫的個性,不僅體現在它對新名字的飛速適應上,也體現在它對我們家環境的飛速適應上。我從它的表現中完全看不出它對剛離開的馬戲團有任何留戀,也看不出新人物新環境讓它有任何不安。嘖嘖,這哪還是狗啊?!簡直就是個天生漢奸的料!!
漢奸奧利咖在陌生環境中竟然立刻能夠完全遊刃有餘的應對,讓我非常唾棄!隱約還伴著嫉妒。更可鄙的是,奧利咖這隻狗,除了人盡可夫,還相當勢力,它用它的狗眼輕易就判斷出我們家四位成員的家庭地位,因此,它很自然很狗腿的采用了不同的對待。
從以上這段怨婦似的描述中,不難看出,奧利咖有多麼的不在意我了。
事實是,奧利咖也顧不上在意我。
它剛到這個家裏之後,幾乎就被梁朝偉完全占據了。它“愛現”的個性讓我爸心花怒放,我暗自認為它比我和我哥都更像我爸。可能梁朝偉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起碼,他帶它出去呼朋引伴的密度遠遠大於帶我或梁小飛。
那段時間,隨著大家的經濟狀況齊刷刷地開始有起色,乍富給我們家帶來的光環已漸漸消散,梁朝偉需要其他的東西重整旗鼓,掀起另一波被關注的熱潮。所以,隻要一有空,他就帶著奧利咖四處炫耀,不失時機地在各種生人和熟人麵前表演各種活計。
必須誠實地說,奧利咖是我見過的掌握活計最多的狗。它在被我哥偷回來之前就被馬戲團培訓地熟練掌握了各項“狗藝”。像“站”“坐”“握手”“打滾”這些狗界最初級的技藝,對它來說完全像吃飯放屁一樣自然。至於算算術,裝死和跳圈兒那類表演級的狗項目,隻要高興,它也能應對自如。
更讓梁朝偉感到驕傲的是,奧利咖來到我家之後,在他熱情的調教下輕鬆學會了跳“狗交際舞”,隻要我爸一放音樂,奧利咖就能保持前爪離地整整一首歌的時間並始終隨著節奏扭頭擺尾。
奧利咖因此成了梁朝偉最大的炫耀資本。他常帶著它還有一部可以到處攜帶的鬆下“磚頭”錄音機隨時隨地的獻藝。那時候,隻要我聽見在方圓幾裏之內有華爾茲舞曲和一個中年男人嘴巴裏大聲嚷著的“嘣擦擦”,就能順利找到愛現的我爸和我們家那隻超級愛現的哈巴狗。
奧利咖跟我媽不親,但它很會察言觀色,並現學現用,很快從我爸那兒學習掌握了一套對付我媽的方式。隻要陳萍在場,它總是一副很惶恐很規矩的神色,裝得似乎對她立定的一切規則都恭敬從命:它絕不上沙發,絕不狂吠,絕不會跳上餐桌。甚至賣弄的時候都夾起尾巴小心翼翼,一邊表現一邊用眼角掃視我媽,一副它原本很想低調,所作所為完全出於被迫的無辜表情。
我媽,以人類的智商,當然知道奧利咖是裝的。但,問題來了,她似乎對它這一套裝出來的東西很受用。
我媽跟奧利咖的交流方式和我爸有所不同,她假裝罵它,它假裝害怕。她從它裝出來的畏懼中感到了滿足,因而,奧利咖靠這一套我和梁小飛都不太擅長的表麵功夫,輕鬆贏得了陳萍的喜愛。
這個發現讓我再次非常氣餒。
在奧利咖來我們家之前,我需要做得隻是吸引我父母的注意和被他們認可。可是在這隻多才多藝又兩麵三刀的哈巴狗來我們家之後,我發現吸引我父母注意和被他們認可的東西大部分都是表麵文章,說白了,那就是浮誇的虛情假意。
這太讓人崩潰了!
想想真是悲哀,我人生第一次產生重要的人生觀的動搖,竟然是因為受到了一隻哈巴狗的刺激。
如果它全然是個虛偽的家夥也就罷了。可,討厭的是,它在虛偽中又保留了一絲狗的原始純情。
它的純情抒發對象是梁小飛。
那段時間梁小飛放學回家頭一件事兒就是大聲呼喚“奧利咖~~”
奧利咖隻要一聽見我哥叫它就會放下眼前的所有表演衝出200米以外準確地找到梁小飛。
回回它那種不顧一切地姿態,都會讓正在看它表演的人對它更加讚歎有加。他們絲毫不在意它是否剛表演了一半,每當它半截兒中斷演出,像日本電視劇裏的秋田犬一樣衝出去把梁小飛迎接回來的時候,都會贏得陣陣掌聲。
令我意外地是,梁朝偉和梁小飛竟然沒有為奧利咖爭風吃醋。不僅不吃醋,他們父子二人似乎還對此倍感驕傲,特別是梁小飛,那大概是他人生中不多的幾次被“夾道歡迎”的經曆。
隻有我,在冷眼旁觀了一陣子之後,很卑鄙地得出了以下結論:其實,奧利咖早就蓄意地把迎接梁小飛當成了它表演的一部分。本來就是嘛,縱使它跟我哥確實有些個交情,但也不至於演成那樣!看它朝著梁小飛的方向奔去時的那個焦慮勁兒,仿佛我哥不是放學,而是剛從火坑或狼窩裏逃生出來一般。這,作秀的痕跡也太重了!隻不過,我那些家人鄰裏,在那時,豬油蒙了心,失去了客觀判斷這個事實的能力。
我惡狠狠地說這些,是因為它不愛我。我的這股拈酸的狹隘勁兒,又總是能在早上醒來的時候煙消雲散,因為,奧利咖在我家的那段時間,每天清晨,我看到的第一幅畫麵,都是它和梁小飛擠在他那張單人床上的樣子。他們臉對臉頭挨頭勾肩搭背互不嫌棄的融洽勁兒,是梁小飛留給我最安詳美好的畫麵之一。
奧利咖在熱熱鬧鬧地成為我們家家庭成員半年多之後消失了。
隻有我知道奧利咖的下落,但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恩,真相是:奧利咖是被我們家門口菜市場的一個賣豆芽的小販子給偷走的。
準確地說,那也不能算偷,它隻是被賣豆芽的小販子抱走了。抱的過程沒有任何驚險可言。那個賣豆芽的小販子,二十來歲,一米七的身高。他和很多其他長年在我們家門口賣菜的小販子們一樣,對奧利咖十分熟悉,大概也十分垂涎。
那天他路過我家門口的時候,奧利咖正在門前吐著舌頭納涼。賣豆芽的路過的時候,奧利咖不知道犯什麼賤,忽然之間就從原來“趴著”的姿勢換成了四肢朝天的“躺著”。它用它的髒肚皮諂媚那個賣豆芽的一瞬間改變了它的命運。它當時的眼神和姿勢很是下作,讓我立刻想到了老舍先生筆下的那些老北京的“暗門子”。
生活本身真是一個百科全書,比方說,我,一個女少年,壓根無需真的見識過“暗門子”,也能對她們有具體而清晰的想象,比如,透過一條賤招的狗。
賣豆芽的當時立刻被奧利咖這一招擊中,他不敢相信地左右看了看,等確認奧利咖這一姿態正是為他所做,才趕忙受寵若驚地臣服在它爪下,順從的按照奧利咖的心願幫它撫摸肚皮,頸部,臉頰。大概從沒有任何一個人或一條狗對這個成年男人做出過“暗門子”的姿態,因此,這個可憐的賣豆芽的,錯會了,以為奧利咖對他有什麼不一樣的看待。
想想看,我們人類真可憐,一生都在為兩件事掙紮:一方麵拚命努力,希望能達到別人眼中要求的那個統一的標準;一方麵又心有戚戚焉,希望別人能看懂自己的不同之處。
當不同之處被別人忽略時,一個陌生人家的寵物沒心沒肺的瞎表態也能聊以一時慰藉。
我保持著冷眼看待著這一切,懶得評價。
我太清楚奧利咖的內心了,它隻是習慣性地在它無聊的時候隨便小試身手,對它來說,賣豆芽的隻是一個沒有任何不同的“路人甲”。
這一人一狗在互相錯會之後,人類起了歹念。他看了我一眼,估量我不是對手,於是,用他摩挲奧利咖的手把它抱起來,帶走了。
我最後一眼看到奧利咖的時候,它的兩隻前爪自然而馴服地搭在豆芽販的肩上,那情景好像它和他根本就是知根知底的親戚朋友。
我發誓,如果它露出任何正常寵物在被陌生人抱著的時候應該露出的慌張神色或小小掙紮的話,我都會立刻衝上去攔住豆芽販然後抵死去把它搶下來。
然而它沒有,奧利咖是勢利的,它對我始終輕蔑的眼神導致我徹底放棄了爭取它的念頭。它臨別之際回頭瞥我的眼神依然是一種不屑,一如它始終看我的眼神。我爸媽從來不相信奧利咖對我和對他們的態度不一樣。因為它在他們麵前決然不會露出同樣的眼神,因此我對它的投訴因無法拿出證據而變成了它對我最好的反訴。
那天我沒阻止它被抱走也正因為它對我的態度。
在它被抱走的前半個小時,我放學回家,那天我比平時回來的早一點兒,我一開門奧利咖就從門縫裏擠了出去,理都不理我就直奔門口的大樹坑撒尿去了。我有點生氣。我們家另外三個成員不管誰回來,奧利咖都會抬起兩個前爪做“走路”狀表示熱烈歡迎。隻有對我例外。如果我跟他們任何人一起回來,它也會若無其事地把我列為它歡迎的對象之一。可一旦我獨自一人回家,它就原形畢露視我為透明。為此我曾經向他們仨表達過憤懣,但我爸我媽我哥都不相信,因為他們沒見過奧利咖“不熱情”的樣子。
奧利咖從大樹下返回之後,從歇晌到被抱走僅用了15分鍾時間。
賣豆芽的抱著奧利咖經過我正對麵的時候和我對了一下眼神,他的眼神是試探的,想以我的反應來決定他自己采取什麼策略。
我沒什麼反應,隻是很漠然地看著他,甚至沒有要走近他的意思。那賣豆芽的於是膽子大起來,加快了步伐。
當奧利咖和那個賣豆芽的一起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後,我趕緊把紗窗打開,製造了它從窗戶跳出去的假象,然後,我走出去,鎖上門,假裝自己沒有回來過。
我去一個同學家玩兒了兩個小時,不管同學家長如何暗示,我就是死都不走,硬賴在人家家裏混了晚飯,心裏估算著我爸我媽我哥肯定都回去了,這才磨磨蹭蹭地回了家。
在回家路上我還編造了很多晚回去的理由,想著要應對陳萍的質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