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寵 物(3 / 3)

念念在我家處境的改善因為我有一天沒按時放學回家。

那天,我放學之後去一個同學家做作業。那個同學家當天晚飯的主菜是“蒸榆錢兒”,我抵製不住誘惑,又有同學家長的再三真誠地盛情挽留,就留在人家吃了榆錢兒才回的家。

榆錢兒是我們小時候諸多不用買的食物之一。每年到了初夏時分,滿大街的榆樹上都會結滿一串一串粉白色的榆錢兒。

大人們會摘一些回家和了麵粉和香油蒸著吃,小孩兒們則會在上學放學的路上直接蹦高揪它一兩串拿在手上當零食吃。

我隻是很奇怪,盡管那時候物質不豐富,但大家都不會太貪心,一般都是吃多少摘多少,沒有人囤積,沒有人霸占,沒有人因為這樣的事情交惡,並且也沒有人噴農藥,所以榆錢在我的記憶裏一直保持著一種茉莉般的淡淡的香甜。

我媽,一個外地支邊的人,不會像本地人一樣給我們蒸榆錢兒吃,所以,每年到了榆錢豐收的時候,我就常會借各種機會到別人家去蹭吃這款美味。

那天在忘我地飽食了一大碗榆錢之後,驚覺天色已暗,趕緊忙不迭地跑回家,到了路口,遠遠看見念念在每天固定的那個地方等我,也沒在意,一邊繼續跑一邊心裏盤算著怎麼應對我媽媽的責罵。

果然,我被我媽狠狠罵了一頓。她反複說了將近二十分鍾,核心就隻有一句:“不知道大人會擔心嗎?!”

“當然知道。”我心想,默默在心底對抗了一句:“不知道小孩兒愛吃榆錢兒嗎?”

陳萍正罵在興頭上的時候,梁朝偉晃晃悠悠的進了門,她就勢轉向他:“讓你去找孩子你怎麼又去玩兒啊?!她真丟了你不著急嗎?!”

“這不是沒丟嗎?我早知道丟不了!”梁朝偉表麵強詞奪理,但確實沒什麼底氣,隻好拿出當爹的威風來,罵我說:“以後放學再不按時回家看我不揍你!”

尾隨在梁朝偉身後回來的梁小飛正要看我的笑話,被我爸壓低嗓門教訓道:“下回你媽再讓你去找我,你就說找不著不就完了?!”

到晚上睡覺前,我一扭頭發現念念竟然蜷在屋裏。

我媽那會兒火也消了,絮絮叨叨地說:每天我放學前10分鍾,念念就像有感應一樣奔到路口,我早它早,我晚它晚,之間從沒有出現過3分鍾以上的誤差。我去同學家吃榆錢的這天,它很焦躁的在家門口溜達徘徊了很久,一直都沒去路口。直到我到家前10分鍾,它才像平時一樣一個箭步衝出去,並非常準確的接到了我。

“我看見它跑出去就知道你沒出事兒!”我媽對我感歎到:“你說說,咱們這家裏,怎麼搞的狗比人還靠得住!”

梁朝偉剛把洗腳水潑在院子裏,聽見自己被這樣當作反麵教材跟狗做對比,很氣,路過念念的時候故意把洗腳盆丟在了它身上。

念念不記仇,之後依然對我爸很好,雖然,因為我爸的工作沒什麼固定的上下班時間,不用接送,但平時在家的時間多,念念是一隻忠實的狗狗,在我爸的命令下很快學會了被支使:幫我爸叼鞋叼襪子叼象棋……叼一切他懶得自己起身去拿的東西。但念念唯一的軟肋是,它一切的行為都是服務式或效忠式的,它不了解梁朝偉對一隻狗的訴求不簡單在於它是否效忠,而是它是否能讓他感到有格調和增值。沒錯,正如王爾德說的“在很多事情上,格調比真情重要”。我爸是一個講求格調的人,所以他不怎麼真心喜歡念念,因為一旦他讓念念當著眾人麵表演,它就會惶惶然不知所措。

“你個爛泥扶不上牆的阿鬥!”梁朝偉罵念念。

他跟鄰居們說念念會幫他叼鞋,部分鄰居閑著無聊,要求眼見為實,哪知人一多,念念就躲在角落裏抖起來,鞋沒叼,梁朝偉沒顯擺成,很沒麵子很生氣,從此更不待見念念了。

陳萍對念念沒什麼要求。雖然她幾乎每天給它喂吃的時候都會小有抱怨,說狗和人吃的一樣多,但她倒是也從來沒讓念念挨餓受凍過。

梁小飛對念念沒什麼特別,他那時候已經把專注點從各種動物身上轉到了周圍的各種人身上。

至於我……恩……起初,我說不上喜歡念念。它隻是一條長得不好看的土狗,又不會發嗲和諂媚,就算它對我很好,可是,這個好也好得很“家常菜”,找不到特別的可圈可點之處。

那學期的期中考試,我得了拿不出手的分數。回家的路上不知怎麼又惹著了兩個男同學,他們倆合起夥嘲笑我,我正在懊惱,就看見念念毫無懸念的,眼巴巴的坐在路口等我。

它看到我的時候尾巴歡快的搖起來,一邊搖,一邊小碎步衝我奔過來。那兩個嘲笑我的男同學一看見念念就來了勁兒。

“四眼狗養四眼狗!”他們邊說邊大笑起來,接著兩個人一起整齊有節奏的繼續喊:“四眼狗!四眼狗!四眼狗!”喊聲響徹整條空蕩的街道。

念念兩隻眼睛上方分別有一坨小白毛,我們那時候,把這種長相的狗統一稱為“四眼狗”。

我彼時已經是假性近視,帶著眼鏡,我們那時候,在吵架的時候,也都把戴眼鏡的人統一稱為“四眼狗”。

我又羞又氣,一時間感到兩眼發黑,剛配的沒多久的眼鏡忽然度數不準了似的讓我忽然什麼都看不清。越看不清,我越是覺得大街上有無數雙眼睛都在看我,都在嘲笑我。

正在這時,念念跑進我視線模糊的眼前,它做出保護我的姿勢衝著滋事的男同學狂吠。

我在它的憐惜之下被帶進了情緒的深淵中,那一刻,被傷害的自尊在心中化做一團惡氣,這團惡氣猛然衝上頭頂,仿佛如果不立刻發泄,就會在我身體中爆炸。

如果可以選擇,我想我會衝上去掄圓了賞那兩個男同學一人一個嘴巴,可是我的理智從心門的門縫裏擠進來告訴我自己打不過他們,就連嚐試的勇氣也沒敢有。

這時,很奇怪,我不知為什麼突然把壞情緒轉嫁給了念念。

我在原地低著頭攥著拳地醞釀了幾秒鍾之後,忽然飛起一腳,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直接踢向念念。這條忠實的小狗完全沒有防範,被我踢中腹部後立刻“嗷”的慘叫一聲就趴在地上抽搐起來。

倆男同學沒想到會事情往這個方向發展,感到有點失控,趕緊逃離肇事現場,邊跑還邊回頭,喊出了最後幾聲“四眼狗”。

我也被自己的行徑嚇了一跳,主要是,我沒想到踢的那麼準那麼狠。幾個圍觀的人發出了同情念念的“哎喲”聲,我佯裝無所謂,挺胸抬頭徑直走開,走出很遠之後躲在那條路的轉彎處,遠遠觀望著等圍觀的人都散盡,才趕緊原路返回。

我走回原地的時候念念還躺在原地,它看到我的時候很不知所措地夾起尾巴努力坐了起來,臉上又恢複了下雷雨那天與我人生初見時的惶恐。我扶了扶眼鏡,強作鎮定,和它有著兩坨白毛的眼睛對視了一下,內心的感受相當複雜,隻好化作一聲簡單且沒啥感情的:“走!”

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踢它。它是這個事件所有“當事者”中唯一沒有傷害我的,可是我卻恩將仇報,反過來攻擊這個用它小小的勇敢在極力保護我的小生命。

念念一定搞不清我的邏輯。人真是奇怪的很,當我們被比我們強大的“惡”欺負時,多半我們會選擇忍氣吞聲的低頭,而當我們麵對比我們更弱小的對方時,多半我們則是會選擇毫不留情的施與“惡”。在這一個是非觀念中,很多人的品行確實是不如狗的,雖然狗一直生活在由人類製定標準的世界上。

那次之後,念念並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小氣量的因為我踢它而中斷去接我。

它隻是試探著換了一個更隱蔽的地方等,看我沒有其他更惡性反應,它就乖巧的繼續每天不間斷的去那兒等我。

念念是一條好狗,它不太在意家人對它的態度,它隻是用一種真正屬於狗的本性,很執拗很質樸的想方設法對我們示好。有別於奧利咖,它的示好沒有太多目的、心機和預設立場,它不看也看不懂家裏四口人的組織結構。

念念是單純的,因為它單純,才能在我們家忽冷忽熱的氛圍中堅強的生存了下來,且生存的越來越快樂。

有時候,回想起它在院子裏獨自追自己尾巴或撲蝴蝶玩耍的畫麵,成年之後的我會感到很傷懷。說起來,其實,那時候,我們可以給它更多的關注,至少我可以給它更多的關注。或,我更深層的傷懷是,念念那些時候的狀態很像女少年時期的我自己:隻是簡單的想要向這個世界示好,也隻是努力地在別人的反應中盡量選擇自己以為更接近“對”的表達,而且很容易快樂,哪怕那隻是在玩兒自己的尾巴。

所有這些的終止來自於一個無端的外力——深秋的時候,我們所在的城市開始了“打狗”運動。

為什麼要“打狗”,我記不清了。反正,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殺戮或傷害會被冠以冠冕的理由,然後就會有一幫愚民被詛咒了似的熱烈的參與到無情的互相殘殺中去,整個的場麵就會模糊掉是非。這樣的事情偶然的發生,會提醒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我們並不像我們平時漠然以為的那麼安全。有時候我們連一條自己收養的流浪狗都無力保護。當你的狗被驅逐或打死在你麵前時,你唯一能做的,是繼承它的遺誌,學會如何及時的低頭,並從此夾起尾巴更小心的做人。

我媽在接到居委會通知時焦慮起來。她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安置念念,她隻是不想因為念念引起事端。

全家討論的最終結果是讓念念“從哪兒來,還回哪兒去”,重新變回流浪狗。但,這個“免責”的想法在執行上有一定困難,因為我們一家四口誰也不知道念念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那就把它送到郊區去吧,那兒不打狗。”陳萍最終決定。

第二天,由梁小飛當代表,把念念送走。

念念跟著我哥的自行車一路跑出去的時候並不知道這四個人類正在遺棄它,它歡快地跑在梁小飛右側,像平常一樣以為是去打球或逛鴿市。

兩個小時之後,負責丟念念的梁小飛還沒回來,念念卻先回來了。

梁小飛則在傍晚時分才回到家,且已經累的上氣不接下氣。念念看到我哥的時候比平時激動些,那副表情好像它很不好意思把我哥給弄丟了。

我媽很氣餒,重新做了戰略安排,分配我爸把念念送到“城外”。

“城外”在那個年代是具有很明確的標誌的,那些標誌就是在很多地方地方蜿蜒崎嶇著一些真材實料的土城牆。

梁朝偉表現出難得的配合,第二天帶念念坐著通往郊區的公共車去了“城外”。

梁朝偉回來的時候很得意的宣布:“這次它回不來了,被我從城牆上扔到牆外去了!”同時他蔑視地看了梁小飛一眼,一副要“表率”的驕傲神情。

“不會摔壞吧?!”我媽終於問出了一句略含情感的句子。

“你的目的不就是要把它送走嗎?那就別操心別的啦!”梁朝偉反詰道,眼睛裏充滿了對陳萍這種“婦人之仁”的蔑視。

這兩口子常表現出忽此忽彼的是非觀念,立場相當多變,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們總能有始有終地保持“對立”,一來一回情緒飽滿充滿張力,像兩個跳探戈的高手。

哪知,梁朝偉才得意沒兩天,念念又回來了。這一次,它瘸了一條腿。

不知道它的腿是被梁朝偉扔瘸的,還是被已經轟轟烈烈開展的打狗運動給打瘸的,反正,它傷病交悴的樣子顯然是經曆過不明的折磨。

我們一家人集體失聲。誰都沒說出啥來。梁朝偉哼了兩聲去鄰居家玩兒,梁小飛忙不迭跑到門口跟幾個年齡相仿的鄰居家小孩把念念的經曆講了一遍,陳萍默不作聲給念念包紮腿傷,我則到廚房裏找了半碗剩飯,從我媽煉的豬油碗裏挖了一勺豬油,加了點開水,端給念念吃。

記憶大概很難完全準確,因為記憶會跟著人的思緒的變化而篡改客觀。我對那天的記憶是念念的眼睛裏閃著眼淚。也許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所以在長大的過程中我漸漸把它擬人化了。也許念念眼睛裏不會閃淚花,如果閃了,我當時應該不會那麼淡定。或,又也許,真的閃了,我隻是因為自己有些小小的淚光湧動,所以看不清它和我媽媽的眼神,也不一定。

兩天之後,曾經受到過我爸媽接濟的一個遠方親戚,從鄉下來,送了他自己種的葡萄。招待他晚飯的過程中,我爸計上心頭,說道:“最近城裏打狗,我們家這條狗,能不能你帶走,先放你那兒避避風頭,等這陣子過去,我們再接回來?”

親戚沒猶豫,大概因為我們家曾經有恩於他,幫忙養條狗這樣的事無法推諉,就把念念帶走了。

這件事兒,九曲十八彎,發展到這兒,大家都以為可以告一段落。

哪知沒過幾天,親戚又來了,背上又背著一袋葡萄,懷裏抱著念念,擰著眉毛對我爸媽說:“這狗到我們家不吃不喝,我媳婦都給它煮肉了,就是不吃嘛!”

怕我父母不信,跟練習過一樣,騰出一隻手從懷裏掏出一個煮熟的骨頭,在念念麵前比劃。果然,已經是奄奄一息的念念,對骨頭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

“這咋辦吖?”我媽深歎一口氣,把念念接過來,放地上,念念看見了我們家的人,回光返照似的忽然有了些精神,一瘸一拐地朝它認識的那個小碗踱步過去,“呱嗒呱嗒”把裏麵梁小飛喂鴿子的水給喝幹淨了。

“我真喂它了!真的!”親戚見狀相當窘迫,緊著向我爸媽解釋。

“它認生,過兩天就好了!”梁朝偉趕緊糊弄親戚。

負責在我們院兒全麵執行打狗運動的街道居委會主任,忽然像個幽靈一樣,就那麼準確地路過我家,她掃視了我們全家以及親戚,又瞪了一眼念念,臉熱話冷地丟下一句:“梁師傅,這個狗你們要不處理我們還是會打的。”

說完走了。

親戚一聽,責無旁貸啊,隻好擰著眉毛把葡萄留下,把念念依舊帶走了。

念念再次回到親戚的懷抱裏時沒有掙紮,它隻是使勁全身力氣掃視著這個給過它寄宿的環境,它的眼睛和往常一樣翻成了三角型,看誰都十分躲閃,一副“若我離去後會無期”的依戀表情。好多年之後,我好像也用這樣的眼神看過誰,我知道,那種眼神隻會在擔憂恐慌或絕望的邊緣時才會出現。

最後,當親戚快要走出我們的院子時,念念索性把眼睛閉起來。我扶了扶眼鏡,想努力在最後看清它,可看到的就是它兩隻眼睛上兩坨絨乎乎的白毛毛。

再次見到那個親戚的時候是隔年的中秋節。這個期間,我們家沒有誰特別提起過念念,好像都早已把它給忘記了。

“怎麼今年的葡萄特別甜啊!”梁朝偉以每口5到7顆的速度拚命往嘴巴裏塞葡萄,同時口齒不清地讚歎道。

“嗬嗬,”親戚老實又不無得意地笑道:“我在葡萄架下麵埋了條死狗。”

我沒再吃葡萄,因為我想起了念念,但我沒說。

那個中秋的月亮,特別圓。就仿佛月亮下也埋葬了一些說不出情義的東西,才讓它顯得那麼由衷的豐富,圓滿,和自帶一股無解的惆悵。

對了,忘記說,“念念”這個名字,緣自我第一眼看到就立刻喜歡進去的一句柳永的詞:“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隻是,與它初初相見的時候,我實在太小,尚且不懂詞的意思,隻是沒理由的喜歡,隻是沒理由地直覺地認為“念”是一個人的名字,他要走了,所以叫“念,去去”。

是哦……很多時候,錯會反而有一種有心無術的純粹的美感。這隻不知道和我家有過什麼難解之緣的狗狗,成了我成人之後每每想起柳永的這首詞作時,唯一與之匹配的生命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