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那天根本沒有人問我為什麼回來晚了——梁朝偉梁小飛都出去找狗去了,陳萍嘀嘀咕咕在判斷到底是誰忘了關紗窗。
沒有人懷疑我。
我在家給自己成功製造了一個“老實”的假象,所以,我們家不論發生任何的壞事一般都不會懷疑到我頭上。
兩天,一星期……一個月之後,沒有任何奧利咖的下落,我爸終於徹底絕望了。
梁朝偉處理奧利咖“後事”的方式相當滑稽。他把它的照片拿到照相館去放大,並上了彩色。那個時候,“彩照”在日常生活中還沒有普及,所以,所謂有顏色的照片都是人工上色的。奧利咖的照片,在梁朝偉執意的要求下被塗得顏色相當誇張,嚴重失實:原來黃白相間的毛被塗成了泛金色,眼球明顯加了黑,最可笑的是狗臉上竟然還塗出了兩坨潮紅,要多做作都有。
這張做作的照片鑲在我們家一個很有些年紀的相框裏,那個相框是我們家的傳家寶,以前裏麵放我的是爺爺和一堆人的合影,上麵寫的是“辛亥革命”雲雲。
梁朝偉煞有介事地把這個換上了奧利咖照片的相框擺在我們家五鬥櫃的正中央,五鬥櫃是我們家最重要的家具,一般人的照片很難放上去的。如果旁邊在擺一盤水果或燒兩炷香,基本上,奧利咖就等同於我們家列祖列宗中的一員了。
我不知道梁朝偉怎麼做到的能在做出這麼滑稽的舉動時還能保持嚴肅。更可怕的是,他在擺好照片之後,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梁朝偉淒厲的嚎哭聲吸引了全院子每一個無所事事的鄰居,大家前前後後,相繼都來勸了他一遍。
我爸就是那種“人來瘋”式的人類,別人不理會,他還有可能迅速安靜下來。他最盼望也是我最害怕的事就是他的行為遭到了關注。
絡繹不絕來我家勸梁朝偉“節哀順變”的鄰居們激發起了他要把這個情緒宣泄成為一個節目的決心。
不知道怎麼想的,最後,梁朝偉竟然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抱起奧利咖的照片,跨出了家門,走到了院子裏。一邊走,一邊嘴巴裏念念有詞,大致說的是“但願前身有緣來世再見”……之類的。
在我的記憶裏,好多年之後,我奶奶過世,我爸在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也不過就說了句“哦。”當時沒哭,事後也沒哭,更沒有在我家的五鬥櫃上擺放我奶奶的照片。
我對此很不理解,心裏默默認定,我沒有及時搶回奧利咖,是正確的。
前陣子看季承寫他爸的那本《我和季羨林》。當看到“我父親這個人,俠氣是對外的,對家裏人很小氣,無論感情還是物質,他對親人都吝於給予。”這句時,我大感慨,這也正是我爸的寫照,他一生對外人,寵物,都比對親人更用心,隻不過,他又並沒有像季羨林那樣當過任何領域的大師,雖然,他心裏自始至終都是以“大師”般的驕傲在看待自己的。
那天,那一場鬧劇的高潮是我爸正哭的洋洋得意時,我媽下班了。
你們可以想象,任何一個正常的快四十歲的已婚婦女,在目睹自己嫁的人正在抽風時可能有的反應。陳萍低著頭紅著臉,衝進人群架起梁朝偉的胳膊企圖把他拽回家。
“你這是幹嘛吖老梁!”我媽邊壓低嗓門勸阻我爸,一邊討好地盡可能對圍觀群眾擠出微笑。
我其實很佩服陳萍的勇氣和耐性。如果換成是我,在見識了梁朝偉這麼多乖張的行徑之後,肯定早就隱姓埋名改嫁他人或削發為尼了。
我媽沒有。我喜歡的專欄作家王書亞說“所有不以家庭為主場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以這個標準來衡量,陳萍無疑是個百分之百的好女人:家庭始終是她的主場,丈夫始終是她的主角,不管他有時候看起來有多麼的有失一個家庭主角最基本的責任和儀態。
他們就那樣在人群中拉拉扯扯起來,奧利咖的照片在揪扯的過程中摔落在地上,周圍群眾一片被爽到的噓聲。我爸,被噓,大概很得意,為不負眾望,索性跪在地上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用手捧起地上的碎玻璃,那個表情,簡直就是一個演技拙劣的話劇演員在賣力的表演,而他的角色則像被我們那時候的流行劇《白毛女》中的楊白勞附了體。
陳萍敗下陣來,相當窘迫,隻好高聲遣我回家拿笤帚和簸箕,試圖用打掃現場來掩蓋和化解尷尬。
我正在發懵,被想哭和想笑的情緒互相糾纏,當我不得不依計拎著簸箕十分不情願地走近我父母時,突然,看見那個賣豆芽的混跡在看熱鬧的人群中。
我當場被他激怒了,這個人,竟然對我如此蔑視!
看起來他完全沒有把我當成威脅,他不僅誤判了奧利咖的熱情,也誤判了我的冷漠。他把我放他一馬當成了軟弱或什麼不敢應對他的情緒。
我生氣了,心想,貓了個咪的,看來你這賣豆芽兒的完全把我當成豆芽菜了?!
我忘了那天我和我媽怎麼幫我爸收拾殘局的,因為我內心完全被盤算如何整治賣豆芽的給占據了。
翌日,我放學,沒回家,而是先出現在了賣豆芽的麵前。我找了個他沒有生意的時機,對他言簡意賅地說出五個字:“給,我,一,塊,錢!”
我在一字一頓地說完這句之後就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緊緊盯住賣豆芽的雙眼,用眼神提醒他:你想清楚了,有一個那麼瘋狂的爹,我要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也不是太難!
賣豆芽的,在大腦一片空白了幾十秒之後,機械地掏出兩張五毛的人民幣,給了我。
我在拿到錢之後第一反應就是想衝回家告訴我媽!我隻是很簡單地希望,什麼時候,我媽也會因我的某個行為而感到驕傲,哪怕隻有一次也行哦。
現實總是沒有理想那麼純粹,我當然不敢奢望陳萍會為我的“敲詐行為”而驕傲。那種獲得勝利而無人能夠分享的感覺是寂寞的。我在大獲全勝之後,鬱鬱寡歡,一個人去了一趟“迎賓樓”,那是我們那兒當時最洋氣的飯館兒,也是唯一一個供應“堂食”甜品的地方。我在迎賓樓服務員懷疑的眼光中要了一大份冰激淩,匆匆吃完,從裏到外被冰得嘚嘚的抖著回家去了。
從賣豆芽的那兒弄到錢的經驗給了我一些不一樣的正麵刺激。我生平第一次發覺自己有賺錢的能力。在那之前,每當想到要跟父母伸手要零用錢,我都會覺得前途一片灰暗,沒有人喜歡被拒絕或被輕視的感覺。而伸手向人要錢的結果反正不是被拒絕就是被輕視。直到,當事實驗證,我可以理直氣壯地伸手向一個陌生人要錢,並沒有被拒絕,並沒有被輕視的時候,我內心的某一扇窗悄然開啟,它不隻是一塊錢那麼簡單,而是,它讓我知道活下去可以有很多超出想象的可能。
賣豆芽的在我第13次跟他要錢的時候終於崩潰了,或是說,我從他那兒要到的錢數的總和已經接近他心裏“買”奧利咖可能付出的代價的額度。
在他拒絕給我錢之後,我丟出一句狠話:“你不給我就告訴我爸去!”他也狠呆呆地回了句:“告訴就告訴!你不告訴我還告訴呢!”
事實,當然是我沒敢告訴,另一個事實是,賣豆芽的也沒敢告訴。那以後我也再沒有看到那個賣豆芽的,他大概換到其他的市場去賣豆芽謀生了。這倒也讓我安心。說真的,對於“敲詐他”這個遊戲,我已經玩兒的有些疲倦了,隻不過,每次路過他而不敲詐,又似乎有些對不起那個氛圍。
他走了,皆大歡喜。真好。
奧利咖也隨著這個賣豆芽菜的消失而徹底的被我遺忘,釋懷。
日子又回到了往日的平靜和安寧,雖然,當我偶爾想多要零用錢而被我媽拒絕的時候,我會有些想念那個臨時充當過我的專用“提款機”小販子。也會由此想起奧利咖,想起它像個小人兒一樣和我哥同床共枕的那些難得溫情的剪影。
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的宿命,我從賣豆芽的那兒勒索來的錢,大部分都沒用掉。我趁家裏沒人的時候把它們放在了一個存錢罐裏藏在床底下沒人知道的一個角落,還在附近蓋了點兒縫沙包剩下的破布。誰知,有一天我們家不知道哪兒忽然跑出一隻老鼠,梁小飛奉命追殺,一路殺到了床底下。我的存錢罐兒在小老鼠的帶領下被我哥發現了。
梁小飛很有心機地沒有當著我們的父母把它掏出來。等家裏隻剩下我們倆的時候,他爬進床底找到存錢罐兒,出來之後一臉土都沒擦就和我進行了以下對話:
“說吧,悠悠,這麼多錢,你哪兒來的?”
“媽給的。”
“騙人,媽從來沒給過我們超過兩毛的整票!”
“就是媽給的!”
“那我問媽了啊!”
“那我分你一半兒!”
“到底哪兒來的?”
“給我留兩塊!”
“到底哪兒來的!”
“給我留一塊!”
“到底哪兒來的?!”
“我不要了,你都拿去!不許告訴爸媽!”
“行,那我不問了。我也不告訴爸媽。”梁小飛大獲全勝,激動地把罐子裏的錢捋了捋,捋完,回頭看了我一眼,從那一疊裏抽出一張五毛的,很慷慨地樣子遞給我,說了句:“給,你攢半天也挺不容易的。下回別騙我,騙騙咱爸咱媽還行!”
梁小飛說話算數,沒有把我有不明來路存款的事告訴我媽。他也不知道那些錢基本上是我用奧利咖換來的。
除了奧利咖之外,我們家還有過一條過境的狗,它出現在奧利咖消失的將近半年之後。
說真的,我不是特別確定應不應該把它和奧利咖寫在一起,它甚至沒有過一個確切的名字,我們全家從它來到它走,都很默契的始終按它的種類直接叫它“狗”。
為了寫它,此刻我想給它取個名字,不如,就叫它“念念”。
念念出現的那天,好像是5月初,某天,天氣不好,很狂躁,如同《雷雨》中描寫的那種“雷雨”天兒。
那天我媽下班晚了,整個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她到家的時候,我和梁小飛正翻箱倒櫃,把家裏所有能直接塞進嘴裏的東西都找出來吃掉了。
我媽進屋的時候已經被雨淋得完全像愛德華蒙克畫兒裏的人物,頭發和衣服從上到下順著臉和身型一路貼在身上。我的記憶抽離出那個畫麵,站在今天的角度不禁感歎,一個任憑自己的老婆被大雨淋成這樣的男人如梁朝偉,是何等的了不起。是的,我那個了不起的爸爸和很多時候一樣,在沒聞見飯味兒之前不知去向。我們也見怪不怪,通常這種情況下他都是隱匿在院子裏的某個有棋盤,麻將,或撲克牌的鄰居家。
“你爸呢?也不知道給我送個傘!唉……”陳萍站在門口的屋簷下一邊狼狽地甩袖子上的水,一邊頭都沒抬地對著我和我哥明知故問。
我們兄妹倆不知道這話怎麼接,隻好互相對視了一下。我看到梁小飛輕輕瞥了一下嘴。是哦,在我們的記憶裏,從來就沒有過我爸給我媽送傘的畫麵。下雨天我媽隻有兩種待遇,要不自己帶傘,要不就挨雨淋。
陳萍甩完身上的水要進門的時候,回頭向門口的黑暗處看了一眼,嘀咕道:“這是什麼東西放門口了?”說完用腳碰了碰。
黑暗中那團黑乎乎的“東西”發出來低低的一小聲哀鳴,把我媽嚇一跳。
那“東西”就是念念。梁小飛故作勇敢地拿出手電筒照到它的時候,我看到了它的眼睛。不知為什麼,它恐慌的眼神讓我有一種奇怪的熟悉之感,那大概就是成年人所謂的“似曾相識”。
念念是一隻不明來路的流浪狗,在雷雨那天躲在了我家屋簷下。我媽沒有立刻把它轟走也沒有把它弄進屋的意思。有一堆家務在等著她,所以她無暇顧及一條躲雨的流浪狗,就忙著換衣服做飯去了。
梁朝偉在踩著飯點兒進家門的時候也發現了念念。他看了它幾眼,企圖讓它進屋,但被我媽製止了:“別隨便帶進來,要是別人家的跑丟了,人家找不到怎麼辦?”
“怎麼可能,哪有不認識家門的狗!”
“那更不行,如果它有傳染病怎麼辦?”
“你媽這個人就是這樣,”我爸轉向我們這兩個小孩說:“一點愛心都沒有!”
不知道為什麼,梁朝偉是一個長年都特別有“道德優越感”的人,他常常以“有愛心”自居。而助長他這種優越感的,正是陳萍平時為應付生存而練就出的一套習慣式冷靜。
不過,即使有“愛心”粉飾,梁朝偉還是沒有堅持把流浪狗請進門,我和梁小飛心裏知道,最重要原因是,有奧利咖珠玉在前,什麼狗都很難再入梁朝偉的法眼。
一家人飯畢。
“有愛心”的我爸手裏捏著一“馬”一“炮”敲的邦邦作響出去繼續找人耍,路過門口,對依舊蜷縮在門口的念念說:“站起來!站,站!”
念念很惶恐,不知作何反應。梁朝偉立刻對它失去了最後的興趣,他用他深愛的奧利咖當作參照物,飛快判斷出念念絕對不會給他帶來任何“特有麵兒”的未來。為維護自己形象的統一性,梁朝偉臨走還矯情的念叨了一句“嘖嘖,可憐啊~”。
說真的,我不是特明白他說的“可憐”是什麼意思,是說念念不會那些狗技可憐呢?還是說它流浪可憐呢?還是說它沒得到他的青睞比較可憐?
反正他走掉了,還哼著小曲兒,很明顯,那虛浮的一丁點兒同情沒有影響到他消遣的情緒。
倒是被我爸評價為“一點愛心都沒有”的我媽,再伺候完一家人之後,又到門口去看了一眼生存能力很低的念念,歎了口氣,再返回屋裏把飯桌上吃剩下的饅頭掰成碎塊,泡了點兒肉湯,放在一個以前喂鴿子用的小碗裏,給門口的念念送去了。
念念就那麼在我家門口開始了它的寄居生涯,雨停了它也沒走,它隻是在我們家人路過家門的時候會緊張地立刻坐直,目送我們出入,有時候它還會小心翼翼地歎氣,像一個背井離鄉心事重重的異鄉人。
當時有一首特流行的歌“你呀啊啊啊無家可歸,我呀啊啊啊有家難回,同是天涯淪落人……”特像是在唱念念的。
梁朝偉在假麼惺惺地感歎了一兩回之後就對念念熟視無睹了,也是,念念從長相到情商確實沒有什麼特質能喚起我爸的注意力和想要對它發揮一通的欲望。
陳萍則是每天按時按點兒的給念念送吃的,期間,她發現它身上長了些個疥瘡,就立刻有點小得意地跟我們仨說:“看吧,我早說了,這樣來路不明的狗身上就會帶著傳染病的!”
說歸說,說完我媽還是回屋找藥,一邊撇著嘴表示嫌惡,一邊給念念在疥瘡上擦藥。
陳萍是一個凡事都很有堅持力的人,大約一個月之後,念念的疥瘡好了,毛色也顯得亮起來。但我媽仍舊不讓它進屋,它似乎對進屋也沒有特別的奢望,那時候我們居住的大雜院還是可以有許多空間供小動物們遊走,念念到後來已經適應了周遭的地形,和其他人家的貓狗雞鴨相處的也算和氣,我媽又把一個很多年沒人用的破褥子改了改,鋪在門口屋簷下的地上,權充是念念的寄居之所。我們好像就是那麼沒什麼特別的默認了它的存在。
念念在感受到我們的默認之後,技癢地開始忍不住要盡一個狗的職責。不知道它是對我和我媽特別有感情,還是我爸跟我哥的行蹤太沒規律。總之,念念每天必做的兩件事是送我媽上班和接我放學。
每天早上,我媽出門的時候,念念就會跟在她身後,送她到公車站,再默默注視她上車之後才獨自回到我們家門口。每天傍晚,它又會在我放學前10分鍾就準時奔到路口,等到我之後歡快地跟在我後麵一起回家。
和奧利咖與梁小飛的關係不同的是,我從來不會叫它,它也沒有名字讓我叫。它隻是憑借不知道哪兒來的直覺每天準確地判斷出我幾點到家,然後義無反顧地主動去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