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幻 覺(3 / 3)

“帶魚也行,那就紅燒一半幹炸一半吧?”梁小飛開心得憧憬道。

“最好是國產帶魚,上次分的就是進口帶魚,跟西裝雞一樣,看著大,吃起來沒味道。”梁朝偉此時也參加進了吃魚的討論。

我,別無選擇,隻好短暫的靈魂出竅。

“靈魂出竅”和做夢一樣,是我小時候少數的別人沒教就自己掌握的技能。

一個不被相信的小孩是可悲的,一個沒有相信能力的家長,則是另一種可悲。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反正接的很近。我們家果然吃了帶魚。

我沒吃。我也說不出為什麼,就是不忍心下嘴。接下來的一輩子,我都不吃魚。我的家人們對此不解並不屑,因為他們不相信我眼睜睜地看到過一條從我眼前的天空飛過的魚,他們不知道,那是我見過的關於魚的最奇異最夢幻的畫麵,我不能把這種給我帶來過如此美好感受的生靈當成果腹的食物。

“我不吃魚”這事兒又引起了一場意外的家庭戰爭。

當我把陳萍夾到我碗裏的帶魚又夾出我的碗時,她生氣了。

“梁朝偉!”我媽大叫了一聲我爸:“你管不管!”

我爸正吃的起勁兒,看在帶魚的份兒上,果斷地站在了我媽那頭,衝我嚷道:“你別作事兒啊!”

“梁悠悠當然不吃了,梁悠悠怕一吃魚自己也飛起來,哈哈哈!”梁小飛端著碗開心的拿我的神聖記憶開起玩笑來,邊說還邊拿一塊啃完魚肉,隻剩一排刺兒的帶魚骨頭在頭上刮了刮:“看吧悠悠,魚不僅會飛,吃完了還能當梳子!”

我哭起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哭,就是哭了。

我越哭越大聲,我爸火了。

我們家很有意思,一家四口,每個人內心深處都很痛恨吃飯被打擾,可,這又成了一個奇怪的默契:總是有人輪流地去破壞其他三個人想要好好吃飯的美好而單純的願望。

這一次,破壞者是我。

我付出的代價是自己餓了一頓,並被罰以麵壁將近1小時。

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有些情景,明明就是真的,為什麼我說出來的時候大人們就認為我是“搗亂”,或“發神經”。

他們這種一驚一乍的反應,讓我好多話都懶得再跟他們說,除了會飛的魚之外,我還見過很多他們必然不相信的情景。比如說,有一次我逃課去郊外玩耍,迷路了,忽然路邊出現一隻狐狸模樣的小動物,她在我身邊微笑著奔來跑去,不知覺就把我帶回到了我認識的那條大道上。

又比如說,我們院裏住上房的那位尤奶奶去世了,她被埋葬之後,我還是一直能看見過她繼續在院子裏溜達了好多天。院子裏其他活著的人都對她死後的存在沒有任何感知,除了我和尤奶奶養的那隻貓會給她回應。她偶爾會對我笑笑,我也對她笑笑,她摩挲那隻貓,那隻貓發出咩咩的撒嬌聲,和她活著的時候一樣。那個情況持續了有一陣子,尤奶奶才徹底消失的。我記得我再也看不到她的時候,曾經跟我媽媽說過:“尤奶奶最近不見了。”陳萍鼻子裏“嗯”了一聲,完全沒在意我說什麼,繼續忙她的去了。

還比如說,我們家養第一條狗的時候,跟我媽相當不親。我媽大概傷了尊嚴,很氣。我想要寬慰她,就搭話道“可能是它知道你吃過狗肉,怕你,才跟你不親的。”

我父母大驚!齊刷刷問:“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奇怪。

隻好照實說:“有一天,有一條狗跑到咱家雞窩裏,我爸把它打死了,掉在門口的柳樹上剝了皮,放進咱們家洗床單的大木盆裏洗的,然後煮了給媽媽吃了啊!”

“你聽誰說的?!”我爸媽又齊刷刷問了同一個問題,整齊地像排練過似的。

我覺得他們問的很白癡,這個幹嗎要別人告訴我,這個都是我親眼看到的啊。

“那條狗不是我哥同學李靜他們家的嗎?李靜家住西門,狗走丟了,她爸還來咱院兒找過。”

“不可能,那時候還沒生你呢!”這句又是兩人一起說的。

之後,梁朝偉說:“你媽吃狗肉是因為懷你的時候營養缺乏!就吃過那麼一回!沒別人知道!我們自己養狗,我們怎麼會吃狗肉呢,確實是因為你媽營養太差了。”

陳萍又說:“就是,我營養差無所謂,主要是我營養差你營養就差了,我以前根本不吃狗肉,後來也沒吃過,而且,我和你爸開始都不知道那條狗是李靜家的,以為就是野狗。”

梁朝偉再說:“什麼‘以為’,它就是條野狗,肯定不是李靜家的!”

我父母罕見的以雌雄同體的姿態高度一致地對我解釋一些我根本沒問的問題。

我不明白他們幹嘛那麼介意,我是一點都不介意我媽吃沒吃狗肉。我也一點都不介意他們是否吃掉了李靜家的狗,李靜隻是我哥的一個女同學,每次看到我哥都白他一眼的那種沒有任何交情的同學。

我比較介意的是,真不明白我父母為什麼又是對我充滿懷疑,似乎我說出來真相是做了什麼對他們有敵意的事。

“不可能,你不可能看見!絕對不可能!”我父母斷言道。

那天的結果,又是以我詞窮之後隻好以哭泣來收尾,沒得出任何結論,不了了之。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看到的那個情景,可是它就是像其他所有記憶一樣安然的存在於我不算複雜的小心髒裏。我父母則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相信這個確實是我看見的而非他們認為的那樣是別人告訴我的。

一個在我看來再簡單不過的事,被他們複雜化,甚至某種程度的陰謀論了。

他們料定是別有用心的人向我揭發了這件事,雖然他們自己也捋不清揭發或揭發人的邏輯。總之,這又成了他們對我失望的另一個理由。

可是,那些情景發生的那麼自然,讓我壓根沒理由懷疑它們的真實性。奇怪,所有這些自然的事,到了我父母的眼中,就成了我“乖張”的依據。

我漸漸無力並更無膽量於和他們分享,也是因著每每我把那些自然的發生講述出來時,他們看我的眼神中,都有一種我不懂原因的“失望”。

大人們的否定讓我開始學著否定自己,終於,當這個沒溫度有重量的否定主導了我自己的生活後,我不再能看到那些“超現實”的情景。

就是這樣,我說實話的時候,被認定為謊言或至少是無知或乖張。我說假話,反而能更順應成人世界種某種特做作的和諧氣氛。

我在心裏做了對比和衡量,確定了更簡單易行的成長方式,漸漸,說謊成性。並且我把謊言說的很圓融,聽起來更接近我父母想象中的那個我。

以後很多年,我都沒有走出過謊言的圍剿,因為我不清楚,它帶給我的,和這個世界上的隻屬於大人們的所謂“真實”帶給我的,究竟哪個,能讓我抵禦孤獨。

而那才是我內心底裏最最綿軟脆弱的所在,一個我時刻都想袒露,也時刻都有理由讓我更深隱瞞的所在。

以後又很多年,我看了一部名叫《愛麗絲夢遊仙境》的電影,當愛麗絲的爸爸對她說:“你是瘋了,所有我才這麼愛你,因為隻有瘋了的小孩是特別的。”

我在劇院的黑暗中黯然神傷。我不知道傷懷為了什麼,是因為我的人生再也沒有任何機會成為“瘋子”,還是因為愛麗絲的爸爸才是我一直夢想希望擁有的那種家人,那種,隻有在童話中才出現過的,會讀懂小孩“發瘋”中的精髓的爸爸。

所以,“愛”是什麼,或許,“愛”就是你碰到一個人,而他或她認為你非常特別;那麼“相愛”是什麼,“相愛”就是你碰到的這個人,他或她讓你覺得你自己確實很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