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美好的同學(2 / 3)

我姥姥陸續講了好多以前她們家如何闊氣的事例:上貴族學校請法國家教用英國管家吃美國巧克力彈德國鋼琴在家看秀蘭鄧波電影孩子們過生日吃真正的奶油蛋糕還邀爵士樂隊在家演奏或全家去和平飯店跳貼麵舞。

這裏頭我除了也看過秀蘭鄧波的電影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屬於遙遠的“傳奇”。但,為了吸引陸建蓉注意,我把這些內容移花接木,變成了我和她之間的談資。我驚訝於自己竟然也可以是一個滔滔不絕的人,簡直像瞬間得了我爸的真傳。每當陸建蓉露出將信將疑的神情時,我都打心眼兒裏感謝我的姥姥,如果沒有她提供的素材,我確實不知道如何更生動地編造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的謊言。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之後,我甚至認為陸建蓉已經真的把我當成朋友了,起碼,她願意聽我的瞎話。這個願意好像一朵花,插在我形容枯萎的小學生生涯中,讓它自化成一個小小的綠洲,擁有點綴整個童年沙漠的力量。為了鞏固陸建蓉剛袒露出的一點友情,我又花了些心思去強化它們。我用的方法是交換秘密。其實那也算不上真正的“交換”,隻是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了她,而她對她自己的事都一概守口如瓶。

我沒有特別計較,陸建蓉願意聽我說話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事了。為了不讓她聽的失望,我特地編造了一些“口味濃重”的秘密。除了“傭人”這種超現實主義的題材外,我還告訴她說我喜歡我們班的班長韓東。在我們那個時代,一個兒童如果承認自己“早戀”,簡直比現在一個成年人被發現有“戀童癖”更可怖。

我自己心裏知道,這個“秘密”也並非完全的空穴來風。雖然說,喜歡一個異性對於小學五年級的我來說確實來得有點早,產生的有點突兀,可,我能怎麼樣呢?它就是事實啊,它就那麼自然地出現在我心裏,像一顆早就埋下去的蓖麻種子,到了季節就扭動著纖細的腰身破土而出,並沒有跟我商量。

我迎接它的心情也是喜悅的,畢竟,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那樣一種甜蜜並古怪的情緒。我之所以把這件事告訴陸建蓉是為了強化她對我的重視。事實證明這個秘密奏效了。我告訴她的時候她的反應很強烈,她瞪著眼睛張著嘴專注地看我的表情給了我莫大的鼓舞。為了不辜負她的反應,我甚至當場低頭落了淚。

我也說不清那是怎麼做到的,也許得益於很小就看太多小說的緣故,我想我是在一瞬間就“入戲”了。反正,我想讓陸建蓉理解成那是我沉浸在單相思的委屈中,但,其實眼淚形成的主要動因來自得到陸建蓉認可的激動。

果然,陸建蓉在掌握了這個秘密之後對我采取了不一樣的對待。她總是反反複複地問一些同樣的問題。問題的中心思想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是什麼樣子的”。

為了不讓她失望,我用20%的真實感受外加80%從閱讀和想象中得到的素材把我對韓東的那一點小小的特別的好感說了個天花亂墜。

那幾天,我和陸建蓉之間擁有比我跟別的同學更密切的友情。陸建蓉對我的單相思的豔羨讓我相當意外。我對自己很滿意,主要是,我發現,居然有一樣東西是我有的而陸建蓉沒有的。

這感覺太美妙了!

那幾個星期,我都在一種自導自演的行為藝術中度過。上課的時候,每當我發現陸建蓉看我的時候,我就趕緊把目光投向韓東。同時還要保持警惕不能被老師發現有任何異樣。我揣著一個“半捏造”的秘密在得意和恐慌中過了一陣。期間的一天,陸建蓉邀請我搭乘她爸爸的小汽車回家。

那是我首次受到陸建蓉的邀請坐他爸爸的小汽車,在那之前,我們班隻有4個同學受到過同樣的待遇。由於太過興奮,整個乘車過程我都像一具僵屍一樣在後座動彈不得。當小汽車行駛在我每天都經過的那條路上時,我恨不得當即被隕石擊中,因為隻有那樣才會有更多人知道,我坐在這個車窗上掛了一層紗的小汽車後座。

可惜,10分鍾的車程沒有任何意外發生。等到了我們居住的那個巷口,我一下車就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自己家奔去,一邊奔一邊大聲地喊著“媽~媽~”其聲音穿透力之強恍若我想象中“三毛迎解放”的架勢。

哪知,我一進家,推門一看,沙發上坐著一個人。

如果這個情景放在我們小時候每天都聽的《評書連續廣播》裏,到這兒肯定戛然而止,後麵接一句“此人到底是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那個人是我當時的班主任周秀英老師。

周秀英老師居然坐在我們家客廳裏!這畫麵太不按拍理出牌了。

我嚇一跳,那一嚇非同小可,幸好我當時隻有10歲而不是100歲,否則,不當場被嚇出心髒病突發死才怪。也幸好我當時正跑得氣喘籲籲,要不然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掩飾我的驚慌。

接下來的情形更嚇人:

“我正跟你父母誇你呢。”周老師笑容可掬地看著我說:“你很有潛力!”

正常人都能看出來周老師的“笑容可掬”是裝的。她硬擠出來的笑容讓她原本圓嘟嘟的胖臉上出現很多尷尬的起伏。我猜大概是她太久不笑的原因,她臉上的肌肉和脂肪群一時被突如其來的笑容搞的找不到去處,慌亂之中,就形成了幾個不規則的小凹陷。那些小凹陷,如果隻出現了倆,又恰恰出現在臉頰兩側,通常被人們稱為“酒窩”。可是,當它沒規則的胡亂出現了不止倆的時候,就沒有一個與之匹配的學名可以形容了。

反正,這些沒名氣的小凹陷,讓周秀英的那張臉在向我靠近的時候顯得十分恐怖。

我被嚇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腦袋裏飛速地上下求索,還是找不到任何讓周秀英出現在我家誇我的理由。

這確實太匪夷所思了,周秀英老師平時對我的態度相當單一:視而不見。

小學5年以來我總共和她說過3次話,一次是我撿了一分錢,一次是我假裝揀了一分錢,一次是我假裝揀了一毛錢——揀一毛錢時候我們家已經有錢了。

我這三次把揀來的和自己的錢交給她,目的都是一樣的:企圖引起她的注意,可周老師每次的回答也都是一樣的:“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這個回答總是讓我黯然神傷。

所以,當我看見她坐在我們家沙發上的時候,隻能非常擔心地判定:出大事兒了。

周秀英老師在我到家之後不久就起身離開了,路過我的時候還拍了拍我的臉,這個舉動再次嚇我一跳。

幸虧,她走後不久我爸就洋洋得意地開始了又一輪自我讚揚,解除了我的恐懼。原來周老師來我家跟我沒任何關係,她隻是來找我爸幫忙弄“指標”的。

那個時候很多事都需要“指標”,周秀英這次找梁朝偉弄的是買彩電的指標。鑒於我們家有彩電這事兒經我爸自行傳播,搞得沸沸揚揚,周老師就上門求助了。

我早就知道周老師想買彩電,她自己對彩電業不見得有多少熱情,主要是她有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兒子,那孩子是我同學,他對彩電的期許像個渴望婚姻幸福的絕望的老娘們兒,每天一哭二鬧三上吊用各種方法脅迫周老師趕緊想辦法買彩電。

梁朝偉不辱使命,透過請客吃飯等各種庸俗的橋段很快就幫周老師搞來了買彩電的指標。

那時候我爸是乍富的新貴,在我們居住的小城市裏頗有些知名度,很多人搞不清他的來頭,為了給自己留後路也都願意給他麵子。

我爸弄來的指標也讓我在我們班裏的地位飆升,生平第一次,我當上了班幹部。

雖然我的學習成績沒有隨著地位一起提高,但這沒能難倒我們的周老師。

“不要跟同學說彩電指標的事兒啊!”周老師在宣布我當幹部那天放學之後特地把我叫到辦公室囑咐我說,她說的時候麵部表情很異常:明明嘴角上翹努力在笑,可她的眼神和那些又出現在臉上的小凹陷裏,分明就有一股一股暗湧的殺氣。

我不敢跟她對視,抖了抖,趕緊點頭,然後迅速跑開了,那個眼神不知道為什麼似乎刺激了我的膀胱,我必須馬上去廁所才行。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當“幹部”的經驗。當的是“副文藝委員”。那也是唯一一個不需要學習成績讓別的同學心服口服的幹部位置。

“副文藝委員”完全是我們周秀英老師憑空捏造出來的一個頭銜。命運就是這麼的有趣,我們班的“文藝委員”是陸建蓉。

陸建蓉對於我成為“副文藝委員”這個事件的反應和我想的不一樣。我的想法是,我副她正,既符合我們之間既有的賓主關係,又符合我內心向她靠攏的強烈意願。然而,事與願違。當周秀英宣布這個任命之時,我堆出一臉笑容向陸建蓉望去,哪知,她並沒有看我。

她有什麼確切的想法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的感覺到她開始刻意的疏遠我。她不再接納我參與任何由她組織的娛樂項目,不管是編繩,丟沙包,跳皮筋兒,還是踢毽子,隻要我一靠近,她立刻就收攤兒或轉向別的小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