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美好的同學(1 / 3)

天上掉餡兒餅帶來的愉悅也彌漫在我們這些小孩子當中。

梁小飛那一陣成了我們那一帶著名的“散財童子”。而我炫耀的方式最初是邀請同學來我們家看彩色電視,白天沒有節目,我就強迫他們看電視屏幕上的彩色格子。那是真正的彩色啊!在更新家電這件事兒上,我們家一直是努力保持領先的。在有了黑白電視之後,我們家還依次更新過電視屏幕尺寸和顏色,更新的方式是買一個放在電視前麵的特質放大鏡,又在放大鏡上貼了個彩色貼膜。那個貼膜是專門為黑白電視設計的,從上到下的顏色分別是藍紅綠,代表藍色的天空,紅色的衣服和綠色的草地,那是那個時代因渴望彩色電視而出現的偉大發明。隻是,盡管當時電視節目非常單調,但那些內容仍然不是那麼服從這塊三色屏風的調度。

所以我們常常會看趙忠祥的臉由從上到下三個不同的色塊構成。

我上高一那年有一次我大姑父從外麵回來興致勃勃地說他在他常去的那家清洗假發的地方碰上趙忠祥了。

“你們誰也想象不出他不戴頭發的樣子,而我,看見了。不僅看見了,我還跟他交談了!”大姑父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假發從頭上摘下來,那時候大姑父早已對自己禿頂戴假發了,但,為自己是個無發者感到驕傲,那倒是唯一的一次。

可我不願意按姑夫的描述去想象禿頂的趙忠祥。

在我的記憶中,趙忠祥,拜我們家彩色貼膜所賜,曾經是個有著“天藍色頭發”的人。

“天藍色頭發”是一個象征著美好的比喻。

在小時候看過的所有翻譯書裏,我最喜歡的一本書是《木偶奇遇記》。尤其喜歡裏麵的那位“天藍色頭發的仙女”。我曾經默默幻想過自己的生命中也會出現這樣的一個人物,不論發生什麼樣的危難,她都會拯救你,不論你多麼不完美,她都不會嫌棄你,不論你做了什麼錯事,她總會原諒你,並且,她永遠保持耐心的情緒、微笑的麵容、諒解的態度,給你無盡的關護。或許,這些綜合的因素,也可以簡單地概括成一個字,叫做“愛”。

那個小說結尾,當看到木偶終於變成真正的小男孩的時候,我感到無比失落,因為那不僅意味著童話幻滅,也意味著我無法再次見到天藍色頭發的仙女。而現實中的我,內心當中最大的期盼和書的內容剛好相反: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自己變成木偶,至少,那樣代表著能遇見一個人,像天藍色頭發仙女,給我傳說中的那種透明的,夢幻的,溫柔的,隻存在於童話中的,愛。

所以我始終沒有嫌惡過趙忠祥,僅僅因為他在我們家黑白電視那邊,因為彩色貼膜的緣故,出現過接近“天藍色頭發”的幻影。

然而好景不長。咳,好景那哪叫“不長”,好景在我們家的一閃即逝根本就是一個不負責的廣告時間。隻不過,當我沉浸在暴發戶人家小孩的那種惡俗加市儈的歡喜中時,完全沒有料到厄運正在向我降臨。

我爸和我媽在分配最後一筆錢的時候發生了嚴重的分歧:我爸想買一台YAMAHA摩托車,我媽想買一架YAMAHA鋼琴。

最終我媽取得了勝利,不過鋼琴不是YAMAHA,而是更經濟實用的“星海”牌。

鋼琴運回來的那天梁朝偉氣呼呼地出門了。

我媽勢單力薄,一個人完全不可能把鋼琴搬回家,隻好強顏歡笑去各個鄰居家倒酒發煙卷兒,把全院兒幾乎所有的壯勞力都招呼出來,像纖夫一樣喊著“1,2,3”,一起動手,才把那個立式鋼琴搬進家門。我倚在門口邊吃棒棒糖邊悠然自得地看著這一幕,對於它的到來,我不知如何看待。更沒料到,我的悠然的童年,在鋼琴來到我家的那一刻,被斷送了。

記憶有時候會自動過濾掉一些不那麼愉快的經曆,比如學琴。

後來我隻有在碰到讓我動心的男孩兒時,才會伺機秀一下我不怎麼樣的琴藝。對於過往,更願意去回想的是,那段時間,我迎來了我人生的第一次好人緣。

我的好人緣始於那年開學,我像聖誕老人一樣在我每一個喜歡的同學的座位抽屜裏放了一顆酒心巧克力。那時候,即便是過年,能用酒心巧克力招待客人也是值得誇耀的事,何況是“開學”這麼個非年非節的日子。

這一招是跟梁小飛學的。我通過觀察發現梁小飛拿著我們家的小東小西到處送人,很快他就裏三層外三層地被很多小男孩兒擁戴著,他和他們的關係很單純:他給他們東西,他們聽他使喚。

這種關係同樣也適用於我和我的一部分同學。很多以前沒怎麼跟我說過話的女同學開始向我靠攏,那個感覺也很像酒心巧克力,包裹著一種多層次的醉人的甜蜜。我從來不知道在學校裏人緣好是這麼有意思的。

最讓我驚喜的是,連陸建蓉都來跟我說話了!

陸建蓉是我們班的班花。她爸爸是我們那個市的一個幹部,好多次我們都看見她爸坐著小汽車來接她放學。在那個時代,能坐上公家派的小汽車的威力超過現在擁有某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島嶼,至少我是這麼看的。陸建蓉身上擁有我豔羨的一切優點:漂亮,人緣好,學習成績中上,上課總是敢於踴躍回答老師提問。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她還有個體麵的,常常坐著小汽車來來去去的爸爸。

我呢,相貌平平、人緣平平、學習成績平平、15歲以前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老師提問,“爸爸”則更是我心頭永遠的痛。

所以,當陸建蓉向我走來,對我說了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心底的湧動,很像張愛玲說的:“從塵埃裏開出了花”。

陸建蓉那天對我說的那句話是:“這個我也有。”

她指的是我頭頂上戴的一個透明的寬發卡。

陸建蓉居然跟我說話!雖然這句話本身沒什麼大意義,但這個“發生”本身意義重大。我太激動了!因為太激動,所以我什麼都沒回答。回家之後的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險些失眠,前半段我一直在回想自己什麼都沒有回答是否失態,中間半段又一直在假設各種回答方式,後半段則想的是如何補救。直到確定了補救的方法,我才勉強睡去。

第二天,我把我媽買的一整盒泡泡糖帶到學校分給大家。在分發出十個之後,我捧著剩下來的那大半盒泡泡糖,鼓足勇氣走到陸建蓉身旁,她當時正在跟兩個女同學玩兒“編繩”,我走過去的時候,她正編到“茅坑”那一階段,她發現自己編錯了之後發出清脆的“咯咯咯”的笑聲讓我神往不已,那一刻,我真恨不得用我父母的全部家當去換一個星期“陸建蓉式的生活”。

對啊,我好像從來沒有試過活得像她一樣自如,自如到在出錯的時候還能笑得很輕鬆。我不敢想象,更無法企及的是她總是過著被人環繞,被人關注,被人默默巴結的生活。

而我,隻不過是一個在默默巴結別人的時候還感到肝兒顫的平凡小孩。

陸建蓉並沒有接受我的泡泡糖。

“我不吃,我爸爸說,不小心把泡泡糖咽下去是會把腸子黏住的。”

我當場窘在那兒,內心各種情緒翻滾,先是因為她拒絕而我感到氣餒,繼而,又有些小小的亢奮,至少她又跟我說話了!為表示對陸建蓉“黏腸子”理論的支持,我一咬牙,當著她的麵兒把剩下的大半盒泡泡糖都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這個豪邁的舉動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十分驚詫。多半同學都露出了不解或可惜的神色,隻有陸建蓉處亂不驚,她隻是又“咯咯咯”地笑了,她的笑讓她顯得那麼與眾不同。

我因此開心極了,也跟著她笑起來,我笑的時候環視四周,想讓所有同學都見證這個我人生中的華彩一刻:我和陸建蓉這樣的人並肩站在一起,在為同一件事發笑,而且,一群人中,隻有我們倆在為此發笑,這是多麼了不起的知己之感啊。

關鍵的時候,上課鈴想了,就好像《辛德瑞拉》裏的午夜鍾聲,我用大半盒泡泡糖為代價,換來的,是隻有不到一分鍾的夢幻時分。

盡管扔了泡泡糖讓我無比心疼,但陸建蓉的回應仍舊給我莫大的鼓舞。我開始嚐試各種方法接近她。除了不斷地從家裏偷出各種不會被我父母發現的東西送給她,我還捏造了一些不存在的情況。

是的,謊言。謊言再次在我人生的關鍵時刻發揮了其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然而畢竟我隻是個小學生,激動之下,我說的謊言漏洞百出。最好笑的一個是“我們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傭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反正當時就那麼脫口而出了。“傭人”這個詞對我來說不算陌生,它來源於我姥姥對往昔輝煌沒完沒了的回憶,那個回憶充斥著我整個童年。在我7歲之前對我說最多話的人有三個,一男倆女。男的是講故事的孫敬修老爺爺,女的分別是說評書的劉蘭芳和我姥姥。前兩者都飄蕩在電台的空中,因此上,真實生活中隻有我姥姥持續跟我說話,所以我對“傭人”這個詞的熟悉程度不亞於劉蘭芳嘴裏的金兀術或孫敬修講的豬八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