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小孩的成長過程都蘊藏著各種風險,不僅對小孩,也對養育小孩的大人。沒幾個大人能真的特有把握地說,她或他對麵前這個自己生出來的小孩了如指掌。好多小孩都能無師自通地製造表裏不一的假象,在這一點上,女孩子比男孩兒更具備會“演”的天賦。
像是我吧,在賊眼旁觀我父母對我哥各種行跡做出的反應之後,根據他的悲歡得失,默默策劃了一套我自己的表現方式。並最終成功地一路都過著掩我父母耳目的生活。
這個成功的表現是,我媽多年以來,每當批評梁小飛的時候,都順道拿我對比:“你看,悠悠就不撒謊,這一點跟你不一樣!”
我很得意,這證明我的“策劃”奏效了。
事實是,我是一個說很多謊話的小孩。
我在19歲的時候,認識了我的初戀。幾次見麵之後,即使那之前我沒有任何戀愛經驗,也迅速感覺到了“他喜歡我,我喜歡他”的那種電磁波在我跟那個男孩之間麻嗖嗖的存在。
那男孩雖然比我大那麼幾歲,但也是新手上路,所以,在任憑麻嗖嗖的感覺持續了一兩個月之後,他對於如何能來個質的飛躍並無建樹。
我被人生初見的美妙刺激到,決定自己掌握命運。
在一個我感覺到他想約又苦於找不到新理由的傍晚,我主動打了個電話給他。在電話中,我們例行了扭捏的問候苦於沒有話題繼續的關鍵時刻,我急中生智,換了一副悲切的語氣伴著抽泣說道:“那個什麼,我爸,他,好像得了很嚴重的病。”
說完繼續抽泣。
15分鍾之後,他出現在我麵前。
我們在我的學校附近找了一個相對僻靜的小樹林裏溜達,他對我進行了語言的安慰,我又持續抽泣了15分鍾,當他終於試探地牽起我的手時,我開始停止談論我爸。之後在我們交往的好幾年裏,我都再也沒有主動提過我爸,因為“我爸”在促成我和初戀的關係中,功成身退,已經用不著再提。
我的初戀就在我編造的梁朝偉的病情中愉快的展開。
其實梁朝偉當時啥病都沒有,身強體健,一如他一輩子的多數時候一樣。
“你說,咱倆好就好唄,你幹嘛要‘方’你爸啊?哈哈。”後來有一次我初戀男友聊天的時候笑問。
“我也不知道。”我內心在喃喃自語,也從來沒因為這個而對梁朝偉產生任何愧疚感。
如果非要倒一倒源頭所在,隻能說,以我從小對周圍生活的觀察而得出的經驗,都在強化一個錯覺,那個錯覺是:謊言很多時候可以為一個人達到目的製造捷徑。
最初說謊,是我很小就發現說謊能快速吸引別人的注意。這種方式的便捷程度超過我煞費苦心做的很多其他的更誠實或更懇切的事。
舉例說明。
說謊好處之一:得便宜買乖。
小時候跟父母去別人家,當對方拿出誘人的糖果或豐美的小點心時,我的第一反應必須是說謊。
那種說謊的方式是那個時代當小孩的經典橋段:你在已經被糖果點心挑逗的食指大動的時候還得強作鎮定,扭捏地搖頭說:“我不要”或“我不想吃。”之後,要經過那個大人一再的央告,再經過自己爸媽勉為其難的應許:“阿姨(也含叔叔,爺爺,奶奶等所有稱謂)給的,就快拿著吧!”這樣,在得到糖果點心之後,才能得到父母的表揚。
如果很真實直接地接過來就吃,或隻是簡單地說聲“謝謝。”那麼,除了糖果,等待你的就還會有之後的一頓數落:“你怎麼那麼沒出息啊?!給你你就要?!人家的東西就都是好的,啊?!”
不知道別人作何感想,我最恨的一句父母常用的罵人的話就是“你怎麼那麼沒出息”。相信我,甭管天生是什麼樣的孩子,再多的“出息”也會被這句話漸漸罵沒的。
所以,不如說謊,既得到想得到的東西,又不會被說成“沒出息”。
說謊好處之二:明哲保身。
家裏的大人們總是問小孩一些極其沒有營養的問題。比如“你更喜歡媽媽還是更喜歡爸爸”或“咱們家誰和的餃子餡兒最好吃?”
這個時候,我總不能說“誰不催我早睡覺我就更喜歡誰”或“咱們家誰和的都一般,對門王奶奶和的最好吃。”
這種肺腑之言不僅會傷了家裏的和氣,還會給自己帶來“更早睡”和“更沒餃子吃”等諸多無妄之災。
所以,解決方案就是說謊:“都喜歡!”“媽媽和的香,爸爸和的鮮,姥姥和的最營養!”
這種小白謊,不疼不癢,皆大歡喜,還有可能被讚揚是“表達能力強”。
說謊好處之三:息事寧人。
好多家長特喜歡利用小孩經常在家的特點,旁敲側擊,想從我們這些孩子嘴裏打聽其他們大人彼此之間的立場和互相對對方的評價。這個時候,一個孩子能做到的,隻能是粉飾太平,編造一些探秘者想聽到的瞎話。
在我看來,大人們對自己在家裏的地位都沒有足夠自信,我姥姥我爸我媽都分別問過我,他或她不在我家的時候,別人都說了些什麼。我隻能糊弄說:“什麼都沒說吖。”或,更矯情的編造道:“他們就說,沒您在家,這個家真不像個家”之類的。
總不能照實說:“你爸不在家咱們家多幹淨!都不用常打掃!”“你媽不在家咱們想幹嘛幹嘛!”“你姥姥不在家沒人跟我慪氣了!”這類破壞性極強的大實話吧。
謊言是一個家家庭庭和睦的黏合劑。如果孩子把真實的情況轉播一下,就又可能引發家庭大戰,重要的是,在家庭大戰中,最終受害的還是孩子們自己。
我有過若幹因為說實話而引發大人們之間爭鬥的教訓,所以,在逆境中成長,開始了對謊言的依賴。
謊言好處之四:省卻麻煩,或一勞永逸。
以前學校最喜歡使用的招數之一就是“家長簽字”。我一直都覺得,這個方法吧,多少顯得有那麼點兒推卸責任的意思。
想想啊,我們在學校的那些“憑證”:作業,成績單,假條……無一例外都需要家長簽字,我想不通,如果家長事事處處都了解的這麼清楚,孩子還有多少去學校的必要呢?我平生最恨的一畫麵,就是老師鐵青著臉跟你說:“去,讓你家長簽字。”這讓我忍不住鄙視地認定,她的言下之意,就是簽了就沒她什麼事了。
家長在不厭其煩簽了很多的字之後,依法炮製,也學了很多需要老師簽字的方式。我媽就常常讓我拿著各種其他的“憑證”找老師簽字。
包括我有沒有積極回答問題,有沒有按時上學放學,有沒有拾金不昧,有沒有上體育課。
陳萍的各種監督製度讓我看起來儼然像個不被信任的賊。
每次我拿著紙條哆哆嗦嗦找老師的時候,都感到很多的羞辱。
但陳萍對此的說法是“你哥我就管得不嚴,看吧,他現在這樣!到了你我絕對不能再放鬆了。”結果就是,梁小飛和我聽了這話都很不爽。
在經曆了無數次被老師和家長當皮球一樣來回踢的過程後,我發現了用說謊加造假來減少三方麻煩的方式:自己寫“憑證”。
我勤奮的默默練習,不久就掌握了人生首批“草體”。
在所有我會寫的草體字裏,“閱”這個字是我寫的最熟練的。一眼望去幾乎能亂真,簡直就像是出自於一個沒什麼學問的大人的手筆。
除了“閱”,我還特別會寫“好”和“同意”這些用於家長和老師之間互相糊弄的字眼。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在沒有蓄意設計之下,就成了同學們中最早會寫草體的少數人。
我起初隻給自己寫,後來,漸漸也開始給同學寫。我小學的後半階段到初中三年,先後受到過很多成績不好男同學的追捧,很大原因是他們都曾經紅著小臉排隊找我寫過“閱”“好”或“同意”。
在漫漫說謊的征途中,我還發現一個要訣,在大人麵前一定要裝出對謊言很陌生,聽到謊言很恐慌的模樣。隻要被大人認定是“不說謊的小孩”,基本上就算是在說謊的道路上創造了坦途。
屢屢勝算,讓我在品嚐說謊甜頭的同時,也對說謊這事兒充滿自信。
我最輝煌的說謊造假裏程碑是有一個學期一門課全學期逃課都沒被發現。那年,我因為實在不太喜歡我們的那個口臭極其嚴重的政治老師,幹脆在開學初的時候自己給自己寫了個長期的假條,假條上虛擬了陳萍的語氣,說我因為先天心髒問題,每周二下午四點要去例行檢查和治療。
周二下午四點正是上政治課的時間。我還記得我帶著自己寫的假條去班主任辦公室的情形。那個戴眼鏡的老師看完假條又看了看我,嘟囔著問了一句:“你心髒怎麼了?”
我抬起眼,用膽怯的,無辜的,屬於傳說中那種“良善小女孩”的眼神看著她,懦懦地,顫抖地,就快閃出淚光似的說了句:“我也不知道。我媽不告訴我……”
如預料之中一般,班主任立刻相信了。
是啊,得多沒安全感的成年人才會懷疑一個手捧假條,“懦懦地,顫抖地,就快閃出淚光”的女少年呢——何況她還得了連她自己都也不知道的心髒病。
那年我初中一年級。
那是我女少年時代過得最美妙的一年。
每個周二兩節課之後我都會獨自去郊外。
那時候,郊區和城市之間並無需很多的跋涉。尤其在我居住的那個城市。隻要騎車15分鍾,就能到達一個由植物,飛鳥與魚占領的空間。
不知道什麼原因,有時候是一個需要很多時間“獨處”的人。
其實去外也不會幹啥,做最多的事情就是“對著天空發呆”,這聽起來好像是哪個流行歌詞裏有過的語言,證明寫那個歌詞的人少年時代也有可能說過謊,因為不說謊的人很難有機會“對著天空發呆”。父母絕對不會理解小孩子的獨處,父母也通常不會允許小孩子獨處,盡管,他們中的很多人自己內心也是那麼的渴望獨處。
這就是很可疑的事。大人們常常強行要求小孩幹一些他們內心並不見得真正認可的事。
比方說,幾乎所有大人都義正詞嚴地要求小孩不得說謊,可,請問又有誰見過從來不說謊的大人?
反正,在我跌跌撞撞的從幼年到少年的人生初期,恰恰是謊言讓我更被大人們喜歡,恰恰是謊言讓我看起來更符合大人們的要求,也恰恰是謊言給我其他教育內容無法給予的保護感。
不知不覺中,謊言讓我和我的家人之間又隔了另一道屏障,我們每天都在一起,所謂的朝夕相處,可是我非常確定,從我上小學三年級開始,我父母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們眼中的我,隻是一個他們以為他們了解的我。真正的那個我被我自己隱匿在抗拒和屏蔽父母老師們的帷幕裏,悠然地說著謊,過著謊言帶來的安寧美妙的少年時代。
當然了,說謊之路也會經曆過各種挫折和磨礪。追溯起個人說謊曆史,還能牽扯出另外的連環事件。
大概在我爸還沒發生外遇前半年的時候,有幾個星期我被我爸媽丟在了住在城鄉交界處的我奶奶家。
三十年後,我因被偏頭疼折磨十多年之久,不得不拜會各路名醫,最終治好我的那個中醫說:“幾乎所有得偏頭疼的病患,在童年時候都有過‘斷裂的愛’。”他又進一步解釋說:“斷裂的愛”就是常常被迫離開自己家,寄他人籬下。
偏頭疼是不是真的跟這個有關,我不知道,但“寄他人籬下”就確實是我童年生活重要的一部分。
我自打記事起,就以每一個季度為頻次,被丟在各種親戚朋友家。一個像林黛玉一樣小小年紀就常常被迫寄人籬下的小孩,又沒有林黛玉的容貌和家學,更沒有一個像林如海一樣給她經濟支柱的爹和一個像賈寶玉一樣從前世一路相隨而來的青梅竹馬,再不說幾個謊聊以自慰,這年少的人生,得怎麼樣才能蹉跎啊。
就是那次在我奶奶家,我有一個不怎麼成功的說謊記錄。
那是一個不算太冷的黃昏時分,我奶奶在廚房做八寶飯。整個下午我都無比沉醉,想象吃八寶飯的過程讓我成了那天天底下最開心的小孩。快樂能增加一個人的安全感和信任度,因此,那也是我對一切都敞開心扉毫不設防的一天。我小姑姑梁朝英在八寶飯終於熱騰騰地端上飯桌的關鍵時候,忽然對我提出了一個要求,讓我再次對她們說我爸媽壞。這不是什麼新鮮的要求,那時候梁朝英尚未婚嫁,跟我奶奶住,這倆女的,一個寡婦,一個剩女,閑極無聊的時候常以唆使我說我爸媽壞來取樂,問題是,她們閑極無聊的時候很多。
起初我還試圖拒絕和反抗,畢竟言不由衷不是什麼特舒服的事兒。稍後,當我發現寄人籬下的最佳姿態是討好和配合的時候,就開始昧著良心應主人要求說一些戲言,其中“說我爸媽壞”是保留節目。我不知道她們從我說爸媽壞話的過程中得到了什麼樣的快感,我隻知道,那個階段我自己的心路曆程是確定了謊言在生活中的重要性。
是啊,我的奶奶和小姑姑戲弄我的過程讓我認為,謊言是個寶物,起碼它能在無聊的時候逗笑別人。我從小就不太有博人一笑的能力,要命的是我又非常渴望能擁有這種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