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說謊和家暴(3 / 3)

她的人生,不知不覺,就這樣因為那半碗意外多吃的調和飯,改變了。

也許梁朝偉就是一個需要刺激之下才會產生智慧的人,所以,在他跟陳萍結婚之後,生活漸漸衣食無憂,他就也跟著顯得碌碌無為,直到,我爺爺的財產,讓她感到的生活終於再次出現挑戰,他的計謀能量終於再次被刺激出來。這一次,他表現出的計謀是,首先要讓自己所站的立場變成一個“陣營”,讓對方成為被孤立的“個體”,這樣的話才可能掌握更多話語權。或許他的內心並不真的更在意大姑姑或更在意小姑姑,隻不過在他第一時間的評估之下,覺得把梁朝心拉進同一陣營更容易取得最後的勝利。

顯然我小姑姑沒有我爸那麼懂得計謀,在聽說她哥對財產的意見後,梁朝英很氣,又想不出任何有質量的對策,隻好發狠道:“我哥這根本就是見利忘義!”

跟我爸比起來,我小姑姑確實沒什麼計謀,她最常使用的方式就是硬來,凡事基本都是短兵相接。不會服軟又不會拉攏別人的女人特別容易樹敵,我小姑姑就是這樣。

“我當紅衛兵怎麼了?那種情況下敢不當嗎?”梁朝英被勾起沉痛的回憶,五味雜陳:“再說了,年輕的時候哪裏懂啊,當時連造反派都說爸爸是壞人,我能不懷疑嗎?我還能繼續說他好嗎?我小小年紀能說造反派有錯嗎?!何況,如果我當時不當紅衛兵,說不定我們家更慘!梁朝偉說的好聽,他自己對爸爸又好在哪裏?下放的時候也是投機取巧,爸爸的屍骨到現在都不知葬在哪裏,他找過嗎?”

“哎呀,說這些幹嘛!”奶奶一聽到爺爺的屍骨,頓時一陣傷感,她理解小女兒的怨氣,但又不願意兒子被指責,本著是息事寧人的本意,隨手推出我當靶子:

“說到頭都是一家人自己的事,你們還不是親兄妹,何必呢?你當心悠悠回去跟你哥學舌!”

說完白我一眼。

那天我又被分配到奶奶家去蹭飯。奶奶在推出我的一瞬間,一定想不到一場家庭的禍患正在被釀成。是啊,我們要經曆多少才能真正懂得:嘴巴是一個人身體上最危險的部分——同時負責輸入病患和輸出災難。

哪知我小姑姑情緒正濃,完全不理會奶奶,繼續表達對我爸的不滿:“什麼親兄妹?他這些年為咱們家做什麼了?我怕什麼?!我有什麼不敢說?當著他麵兒我照說不誤!”梁朝英邊說邊瞪了我一眼:“要學舌就去學啊,去,回去跟你爸說,就說我梁朝英說的:他梁朝偉就是個一事無成的白眼兒狼!”

一小時之後我爸舉著一把刀出現在我小姑姑麵前,咆哮著質問:“是你說的?!說我是個一事無成的白眼狼?”

梁朝英沒料到會有這麼激烈的場麵,仗著我奶奶在旁邊,一時嘴硬:“我說的怎麼了?!你就是個一事無成的白眼狼!”。

梁朝偉聞言忽然大叫一聲,撲過去一把把梁朝英的眼鏡從鼻梁上搶下來,使勁丟在地上,並咬牙切齒舉刀衝他自己唯一的親妹妹死命砍過去。我小姑姑身手也算相當敏捷,一閃身一低頭就躲過了那刀。我奶奶則在我爸朝我姑姑撲過去的時候當即暈厥。等她醒來之後,以最快速度完全按照梁朝偉的意願分配了財產。

之後的十幾年,我們家和小姑姑家都沒有任何往來。他們這對名副其實的親兄妹在十幾年之後的再次聚首是在為我奶奶舉行的葬禮上。因我爺爺蒙冤而來的一筆財產,成了分割他子女的利刃。

當然,似乎我不該以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來評論這件事,好像說一件跟我沒什麼關係的事,畢竟我才是挑起事端的人。如果是年身為兒童的我就知道守口如瓶對維護一個家族的安寧多麼重要,想必我不會那麼輕易地就讓小姑姑的話悉數飄進我爸的耳朵裏——我發誓在轉述的過程中確實沒有任何添油加醋的成分。

原畫麵重現一下:那天我吃完飯回到家的時候,我爸正坐在家門口的馬紮上舉著我們家那把生鏽的劈柴刀專心致誌地劈木柴。當我看到他的時候,小姑姑的話又不由得在腦海中再次升騰起來。那些我從來沒有聽過的熱辣辣的句子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有些難以遏製的小小的興奮。

那種感覺,恩,怎麼說呢,就像我第一次發現原來老師也需要拉屎一樣,是一種幻影被毀滅的奇怪的快感。我心頭有一個小魔鬼在笑著對我說:哦,原來,我那個隨時隨地在我麵前擺出“老子天下第一”姿態的人,也可以被說成是一個一事無成的白眼狼,更刺激的是,很可能這是事實。

我好像知道了什麼秘密,惶惶然不可終日。之後一個小時我在屋子裏進進出出15次以上還不知道應該如何自處,好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我哥放學回來了。

我在遇見一些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父母的事情時,多半都會選擇告訴梁小飛。他在我心中的地位介乎於我自己和我父母之間,屬於近一步可為同黨,遠一步可為宿敵,糊塗時可做參謀,孤獨時勉強為伍的那種。梁小飛聽我轉述了梁朝英的話之後,擰著眉毛假裝思考了一通,看我一臉熱切等待他回複的樣子,他故作神秘地壓低嗓門衝我說:“這個話,很嚴重!不許跟任何人提!要不然爸肯定得打你!”

我沒想到我哥做出如此判斷,被他嚇住,提心吊膽默默做作業去了。

不過,事情後來的進程,很明顯是,梁小飛把這個當成了一個表功的機會,所以,或許是繼承了我爸“計謀”的能力,他先使了心眼兒把我支開,然後私自跑去梁朝偉麵前如此這般地嚼舌了一通,完全獨占了一次搬弄是非的樂趣。

我爸在聽到我哥的轉述之後立刻氣紅了眼,就地罵了一句髒話,站起來拔腿就走,連劈柴刀都沒顧上放下。

之後就發生了親兄妹恩斷義絕的那一幕。

這件事發生之後,我一直相當困擾。我的本意當然不是想看到我親爹舉著刀去砍我親姑姑。他們可是實打實的親兄妹。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呢?我很想不通,道理上說,我隻是把我姑姑說的話盡量原封不動地轉述給了我哥。而我哥有可能添油加醋的轉述給了我爸。

以我對梁小飛的了解,他頂多也就是加些語氣詞和形容詞,不會再捏造出任何不實內容啊。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到底親戚之間,真話的意義到底有多大。是的,我很後悔在這件事上我起到的作用,而我有限的智力和比智力更有限的閱曆又讓我想不清楚問題究竟出在哪裏。最後,想煩了,隻好自行結論:謊言是好的,起碼,它會製造一種彼此客氣的假象。很多時候,它比真實的想法更有利於凡常的生活,畢竟,任何一種情感的關係,都未必能經得住肆意的考驗。

我媽在這個惡性事件發生之後曾經試圖從中斡旋。她用自己的私房錢給小姑姑買了一幅新眼鏡,金絲邊兒的,比我小姑姑以前那副玳瑁邊兒的顯得洋氣多了,以前那副眼鏡跟她的短發搭在一起讓她看起來很像我們想象中的江青。在姑嫂的最後一次促膝長談中,陳萍小心翼翼地說:“朝英,你也別太怪你哥,主要是吧,你不能說你哥‘一事無成’,你還不知道你哥?他最恨人家這麼說他,連我都不敢這麼說。”

我媽說的是事實。她從來不會對我爸說出“一事無成”或任意同義詞。即使是在最暴怒的時候她也會繞著圈兒說別的,習慣性地避免任何與“一事無成”相近的意思。

當然了,這並不妨礙她以各種行動向梁朝偉證明,在她心底,他就是一事無成。

我媽在很多時候都會躡手躡腳地對待一個眾所周知的現象。除了不能提我爸一事無成外,我媽也不允許我們議論各種身邊發生的,明擺著的事實。

長此以往,她的一係列是非觀,又用另一種方式幫我佐證“謊言”在現實中的重要。

我很小的時候,我大姑父得了那種被叫做“鬼剃頭”的怪病,一夜之間所有頭發盡數脫落。在他遭遇該怪病的沒幾天之後,我們幾家人到我奶奶家例行聚會。彼時大姑父還沒適應他已沒有頭發這個現實,在酷熱難當的三伏天依然帶著帽子。梁小飛淘氣,飯吃到一半走到大姑父身後把他的帽子給揪了下來,然後特別驚訝地大聲說:“啊!你頭發怎麼全沒了!我說呢戴個帽子冒充什麼八路軍!”

大姑父很傷自尊,一把把帽子搶回去戴在頭上,把筷子往桌上一丟,恨道:“不吃了!”就走了。

我奶奶趕在女婿身後追了兩步,沒追到,火了,回頭伸手給了我哥一巴掌:“你個倒黴催的你!就該讓你爹撕了你的嘴!”

梁朝偉為了表示對我奶奶的忠心,也把筷子一撂,站起來走到梁小飛身邊,對著他後腦勺“啪啪”就是兩巴掌。

我媽在廚房幫忙備菜,聽見了全過程,並沒出門製止,等我哥進廚房尋求真理,陳萍不僅沒有安撫,還狠狠把他罵了一頓。梁小飛繼挨打之後又被罵,十分委屈,嘟囔著反問我媽:“他頭發確實是全沒了啊!難道我不說他自己就不知道了嗎?幹嘛都衝我來啊?!他頭發又不是被我弄沒的!”

一直默不作聲的大姑姑梁朝心在聽到這句的時候,終於也放下筷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陳萍很尷尬,情急之下擠出一句哲理:“很多事情就算人家人家明明自己知道,你也不能說!!”

梁朝偉的一事無成,和大姑父被鬼剃頭一樣,都是那種當事人相當清楚但絕對聽不得任何人提醒的典型實例。

而陳萍則積年累月,仿佛在保護一個重要的隱私一樣不僅催眠我爸也催眠她自己,就好像,隻要她不說,梁朝偉就不會發現自己的確是一事無成,隻要他不發現,就可以萬事大吉。

我小姑姑對此不太買賬,她當時尚待字閨中,她對她爸爸我爺爺的記憶又已經模糊,人生中唯一有過深度交往的男人就是我爸,因此她對男人的了解比較有局限性,尚且不知道對一個男的來說當麵被人揭穿“一事無成”是多麼嚴酷的打擊。

她執拗地認定我爸野蠻的行為全部是受到貪財心態的趨勢,屬於利欲熏心之下的變態之舉,而被傷害後的驚恐和難過又讓她無法展開更多客觀的認識,所以她不能諒解,甚至不能立刻接收。她心情的難以平複讓她把我媽媽的斡旋視作是和我爸設計好了的“紅臉”與“白臉”的分工協作。

“我哥結婚以前也沒這麼貪財!”梁朝英放言到,她這句話的標的很不明確,既不能拉攏我爸,又足以讓我媽感到受害。

女人常常為了貪圖一時之快而任性地亂說話。我小姑姑梁朝英是亂說話的行家裏手。她一生中曾經三次經由亂說話而把她身邊至親的人推向情緒的深淵。除了我爸這次之外,之前小姑姑還曾經說過我爺爺“以偽裝革命的形式試圖繼續走資本主義路線。”據說我爺爺在死之前對此都還難以下咽:“說我什麼都行,唯有革命,我一生為革命事業肝腦塗地,用的都是真心實意,從未偽裝。”

梁朝英之後又亂說過一次,那應當是她人生中最後一次嚴重的亂說話。那是在她婚後5年還沒有孩子的時候。身為婦科醫生的大姑姑梁朝心讓我小姑姑去她所在的醫院做一次荷爾蒙分泌的檢查。梁朝英說“我不去,我沒什麼毛病。”這也沒什麼,重點是,她隔了沒5秒,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忽然又說了句:“我看是他應該去看醫生。”說完對著一桌子人哈哈大笑,好像她講了個很好笑的笑話。

這個畫麵是由我奶奶向我爸轉述的。梁朝英說那句話的時候,飯桌上還有15個親戚,分別來自我大姑父家和我小姑父家。在座的沒有任何人跟著我小姑姑一起笑,小姑父和小姑姑在那年之內離婚了,之後小姑父娶了他們學校的一個後來來的年輕教師,並在婚後3年之內一鼓作氣冒著被處分被罰款的風險連續生了3個娃,仿佛要以實際行動血洗自己被羞辱的經曆,還自己清白和尊嚴,看得出我小姑姑當初給他造成了多麼大的傷害。

“你妹妹的確是該找個人家嫁了。”我媽那天回來總結道:“這丫頭說話太噎人了,我現在終於知道你爸是怎麼被氣死的了。人家都說侄女像姑姑,悠悠以後可別像她,要像也隻能像你姐。”

事情發展到這份兒上,終於進入琴瑟和諧的階段,我們家所有人,把失敗的動因推給了別人,大家都感到自己很受害,都享受著自己受害的感覺,那個年代最流行的口號之一“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在我們家的表現大抵如此。

好在,錢的刺激,暫時衝淡了親戚間的連脈之情。

那是我們家難得的不到一個月的美好時光。從天而降的錢財帶來了我們全家人都不熟悉的消費的快感。

我爸到現在還總會津津樂道於“我們家是整個一條街第一個有彩電的!”他說的時候得意神色溢於言表,好像那是他努力的成果。誰也懶得理性地去思考:這些錢和我們家各位尚且活著的成員的個人努力沒有任何關係。

就是那個時候,我們家不僅成了整條街第一個有彩電的家庭,還成了整條街第一個在家裏的水泥地上鋪了塑料地板革和第一個買到鬆下777音響的家庭。是啊,我們在那幾十天裏拿了很多“整條街第一”,我們一家人陶醉在街坊四鄰羨慕嫉的窺視和嫉妒的議論中,家庭內部也首次由“家和萬事興”的和美代替了以前長期盤踞在我們家的那種“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灰色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