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八寶飯的熱切關注讓我忽略了梁朝英眼睛裏明顯閃著的一絲陰謀。人就是這樣,越是接近目標,往往越是容易因為過度亢奮而導致盲點的出現,從而犯一些低級的錯誤。我的低級錯誤是完全沒注意到大家目光的焦點都不在“八寶飯”而在“我”。這在我們家可不是什麼正常的事,我能成為焦點通常的原因要不是做了錯事,要不就是正在步向做錯事——就像當時。
為了能趕緊正式吃八寶飯,我未假思索,應邀熟練地大聲說了一串兒“梁朝偉大壞蛋,陳萍大壞蛋!”之類沒什麼特別意義口號,又在她們的唆使下大喊了幾句“我討厭梁朝偉,討厭陳萍”之類的也沒什麼特別惡意的小謊言。
屋裏的倆女人好像被我的這幾句來回重複的沒什麼起承轉合口號點到了笑穴。她們笑得前仰後合,我在她們的笑聲中得到鼓勵,在我的謊話上基礎上加上了自編動作。
其實,如果當時不是有八寶飯,不是有奶奶和姑姑的逗弄。我最最誠實的心聲是:我很想念我的爸爸和媽媽,我不喜歡他們把我丟在奶奶家。
可是天下之事往往就是這麼的捉弄人。我一個才剛上了一年幼兒園的小孩兒,就遭人設計,成了一個小小的,被欲望驅動而出賣自己真實情感的人。
就是這樣,我領教了人生第一個陷阱:正在我手舞足蹈暢快地說到接近高潮之處時,我爸媽帶著梁小飛應聲推門而入。
他們進門的時候倆大人臉上是勝利的笑容,那笑容很像後來的一個美國驚悚電影的片名:“I know what you did last summer”。
一家人對彼此默契的配合相當滿意,甚至還鼓了掌,場麵相當做作。隻有梁小飛沒鼓掌,他衝到飯桌旁看八寶飯去了。而我,因為被抓了現行,惱羞成悲。
那是一種我至今無法用語言描述清楚的感受,你的謊言讓你背叛了你信任的人,你又被信任的人背叛,你傷害了生命中重要的人,又被重要的人傷害,就是這些謊言,背叛,被背叛,傷害,被傷害,各種情緒複雜的交織在一起,讓我過早地體驗到了當叛徒被抓或當間諜被抓的感受——它不值得被原諒,也因此沒有人探究那往往是出於某一種求生的初衷之下的無奈之舉。
對刺激我毫不介意的大人們故意擺出一副大度和無所謂的姿態,這讓我更加感到孤立無援,不僅沒有同盟,甚至也沒有了知己,人生在那一刻一片灰暗,連八寶飯都失去了原本的魅力。
為掩飾尷尬,我別無選擇,隻有衝進裏屋,撲在被子上大聲哭泣了長達5分鍾左右的時間。這個屋簷下曾經讓我實在感覺到的快樂,安全和信任都蕩然無存。
5分鍾之後,我已經哭到山窮水盡,不得不起來麵對一屋子人都比我強大這個現實。這時候陳萍走進屋,把我從床上拽起來,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別哭了。”
我別無選擇,隻有任由擺布,被她牽著一隻袖子回到已經擺好八寶飯的飯桌上。在陳萍進屋拽我之前,我已拒絕了梁朝英邀我出去的要求。這樣做有以下的幾個目的和原因:一是向全家人宣告我也不是那麼的沒氣節,誰讓出來就出來;二是我默默表明立場,讓我父母了解,我雖然說了他們的壞話,但心在曹營身在漢;三是,我不太確定還會不會有第三個人進屋勸我,不如識相一點見好就收。
我抽泣著坐在我的專用小椅子上,麵前不到30厘米的地方就是我的專用小瓷碗,那個小瓷碗的外邊有一塊指甲大的殘破,我盯著它,幾乎對眼兒,為了不去看碗裏麵盛著半個拳頭大小的一坨八寶飯。
唉,就算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坨八寶飯一定和我記憶裏一樣美好,晶瑩剔透的江米中鑲嵌著優雅的蜜棗和溫柔的紅豆沙。我幾乎能想象它們在我唇齒間滑動時攝人魂魄的纏綿與甜蜜,然而,為了維護我小小的可憐的尊嚴,我隻能繼續抽泣,使勁全身力氣去抵抗它們對我的誘惑。
大人們對我的掙紮顯然既不知情也不在意。我小姑姑似乎忘了她自己才是剛才那個挑起事端的人,唯恐全家不亂似的挑逗我說:“悠悠真沒覺得爸媽不好,悠悠就是為了趕緊吃八寶飯,是吧,悠悠?”
我被她再次擊中痛處,羞愧難當的情緒正要重現,一直冷眼忙著吃的梁小飛忽然插嘴說了一句:“你們就別欺負悠悠了,她才不是為了八寶飯,她還不是為了讓你們高興!”
我的抽泣因著這句話瞬間轉成了嚎啕大哭。
梁小飛是這樣的一種“哥哥”,他欺負我的時候從不手軟,可他如果認定我被別人欺負,也不會完全坐視旁觀。
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或許吧,但更多的時候我們常常是“因為偶爾被懂得,所以才倍感孤獨”。當一個人全部不被了解的時候,你起碼可以選擇渾渾噩噩地活著,用渾渾噩噩當偽裝,遮風擋雨,可怕的是,一個小小的懂得,就會讓你功虧一簣,你連渾渾噩噩的機會都被即刻剝奪,因為有人透過一個小小的懂得瞬間看穿了你的內心,那個,連你自己都並沒有足夠的力量和勇氣去堅定的內心。
為了零星的懂得要付出的代價往往比保持渾渾噩噩艱辛得多。我那天為了報答梁小飛的這句話透露出的小小懂得,付出的代價就是咬緊牙關硬是一口八寶飯都沒吃。不單沒吃八寶飯,我也拒絕吃桌上任何的食物,我能想到的最有效的抵抗方式就是不停地抽泣,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讓我看不清麵前的食物,緩釋了我內心對它們的巨大渴求,而且抽泣非常消耗體力,我很快就哭累了,之後草草睡去,最終借助睡覺幫我徹底對抗饑餓在我內心造成的巨大衝撞。
比饑餓給我帶來的更大衝撞是,我在沒上小學的時候就早早發現,原來,謊言才是維係親戚關係的重要紐帶。
或許一切的發生都不會獨立存在,生活的本質原在於糾纏。連我自己也沒想到,這次挫敗的作用,在好多年之後,竟然發酵在別的事情上。
那是我人生又一次需要跟謊言對峙的事件。
在與那頓八寶飯失之交臂的好多年之後,我上小學四年級,我那位在“文革”中被冤死的爺爺終於得以平反。雖然說他人死不能複生,但,好在他生前的德行和他悲慘的遭遇被總結之後兌現成了一筆錢,算是給了全家人一個肯定的答複。起碼大人們不再對爺爺的革命觀念和愛國熱忱暗自置疑。在那之前,所有的是非混淆早已造成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的現實狀況。直到全家人拿到了那一大筆現金,才如釋重負,徹底相信爺爺大概,確實,像他們之前以為的一樣,是清白的。我們一家人對他的緬懷,也仿佛在金錢的默許下,幽然得以延續。
哪知,這筆意外之財在讓我們全家人熱烈的歡快慶祝了短短幾天之後,即刻就造成了意外的混亂。
說是“意外”,其實也沒有那麼的意外,“如何分配財產”恐怕是每個家庭都可能麵臨的家庭問題。
是啊,誰都不要以為兄弟反目子女成仇是隻有電視劇裏才有的情節。在誘惑麵前巋然不動的除了個別鳳毛麟角的真君子之外,多半都是因為那個誘惑對當事人還不夠重大。
我們小時候有一首兒歌,歌詞是“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給警察叔叔手裏邊……”教育我們要拾金不昧。但沒有任何一首歌教育我們如果“我在馬路邊,撿到一百萬”應該怎麼辦。當錢財的數量與時俱進,抵禦誘惑的毅力也要與之成正比,否則,錢財永遠是最快速度製造衝突和導致災難的東西。
聽我奶奶說我爺爺生前特別淡泊名利,他一生名節換來身後之財,本來,理論上說,也可以做造福子孫。誰知,爺爺泉下遺恨,他的子孫顯然隻拿到了他的錢而沒有秉承他的仙風傲骨——梁朝偉他們兄妹幾個人在那筆錢的分配上出現了不同意見,最終導致糾紛。
要說清楚這個糾紛,先要概略地也講講我爺爺和我奶奶的背景及婚姻狀況。
爺爺祖籍山東,出生時家裏還算是大戶人家,兄弟幾個有人當官,有人讀書,有人行商,基本上家底殷實,在當地很有些聲望。所以他年輕時代衣食無憂,在沒有任何包袱和牽絆之下單純地憑一腔熱情投身各種革命去了。先是參加辛亥革命並念看黃埔軍校,之後陸續參與了抗戰、內戰和軍閥混戰,是個理論和實戰經驗都相當豐富的軍人。因為後期對國民黨的嚴重失望和對中原大地的嚴重熱愛,所以在49年的時候,毅然決然留在了內地。
再之後,他在文革期間死於非命。
奶奶是個沒受過太多教育的小腳老太太,在她17歲那年,一切都還沒想明白就聽從父母之命懵懵懂懂嫁給了我爺爺。在她所受不多的教育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死心塌地效忠於自己的丈夫。因此她前半輩子都是毫無怨言一步不差地跟隨爺爺革命的腳步在旁邊當好老婆,後半輩子則是怨聲載道一幕不差地每天都在追憶她自己如何跟隨爺爺革命的腳步在旁邊當好老婆。
爺爺生前奶奶對他言聽計從,所有發生在爺爺身上的事情在我們家成為永久的“標準”:由於爺爺說過“技多不壓身”,所以我們家姑姑們和我爸小時候都是逮什麼學什麼;爺爺還說“小孩子要一冷三餓”,結果姑姑們和我爸基本上就都是“放養”;爺爺的日語德文和山東口音普通話都能達到演講的程度,梁朝偉他們兄妹三人上學的時候就都認真學過俄語,直到我們這一輩還知道“襪子擱在鞋裏”是星期天的意思。當然,爺爺說的也不見得所有都放之四海皆準,比如他自己還有個習慣是不愛喝水,隻要一渴就馬上吃水果。奶奶在發揚這一點的時候有點斷章取義。爺爺活著的時候沒有預見到他死後全國人民的生活水平都不允許“拿水果解渴”,並且這種水果短缺的狀況還持續了很多年。奶奶堅持以少喝水來表達對爺爺的忠貞和懷念,導致她得了腎結石。
比腎結石更讓奶奶迷茫的是,她不知道怎麼分配財產,爺爺沒教過她。爺爺活著的時候,由於家底兒頗豐,不必計較財產。爺爺死後,全國人民都窮了,壓根沒財可分。所以,多年之後國家忽然給爺爺賠了一筆巨款,奶奶麻爪兒了。
奶奶起初想的還很單純,就想效法當年的打土豪分田地,按照人頭一分為四,她自己和三個兒女各占一分。她以為她的三個孩子麵對這些計劃外的財富時一定和她一樣單純地感謝國家和感懷爺爺。
然而,梁朝偉和他一姐一妹,也就是我那兩位姑姑,在財產麵前各執一詞,冷靜地提出了不同的分配方案,跟對國家和爺爺的情感完全無關。
我大姑姑梁朝心的意見是,她年少時跟著爺爺奶奶受過苦,且奶奶多年由她贍養,應當一分為五她占兩份;我小姑姑梁朝英則認為,朝心姑姑和我爸梁朝偉起碼還跟爺爺奶奶過過幾天好日子,而她的記憶裏不是挨餓就是革命,如果家裏有補償,她才應當是最該被多補償的那一個;梁朝偉的論點又有不同,他堅持他是長子我哥是長孫,我們老梁家的香火要靠他和梁小飛延續,如果有人占兩份,也非他莫屬。同時,他認為梁朝英在年輕的時候當過紅衛兵,和別人一起鬥過我爺爺,屬於家裏的叛徒,且既沒贍養我奶奶,又沒物理能力延續香火,根本沒有資格參與瓜分爺爺的遺產,她的那份應當一分為二,由我爸和大姑姑梁朝心均得。
“爸如果不是因為我妹,能那麼早死嗎?!”
“娘如果不是因為我和我姐,能活到現在嗎?!”
我爸這兩句話簡明扼要,擲地有聲,聽得人瞠目結舌。
不得不承認,梁朝偉確實是一個偶爾在關鍵時刻會忽然掌握“計謀”的人。聽我媽說,當年,她也就是因為我爸擅用計謀,才愛上他的。
開啟他們愛情的那個有紀念意義的事件承載著梁朝偉計謀的能力。據他們自己傳說,梁朝偉和陳萍認識是緣於被分配在同一個地方修鐵路。那時候工作量大,食物供給少,所以,每天如何能吃飽是頭等大事。我爸,在暗戀我媽很長一段時間之後,通過對生活的觀察,決定從最重要最實際的事情入手,以實際行動展開他愛的宣言。就是那樣,有一天,收工之後,梁朝偉偷偷塞了一個小紙條給陳萍。紙條上麵寫的內容分成兩個部分,第一大部分當然是抄寫了一大段《毛主席語錄》,第二大部分是教陳萍如何能在每天午餐的時候吃到第二碗飯。那訣竅絕對是梁朝偉經過認真觀察反複實踐才得出的。我一直堅信,在最初的時候,我爸對我媽是真感情,否則,他怎麼可能把“吃第二碗飯”這麼重要的事跟她分享。
梁朝偉的訣竅是,由於一般的工友都會在盛第一碗的時候拚死了往多盛,越滿越好。所以,基本上,這些智商不如我爸的“一般的工友”也就隻能吃一碗。等他們第一碗吃完的時候,送飯的也收拾家夥走人了。所以,想要多吃,關鍵在於第一碗千萬不能盛滿,一定要先隻盛半碗,然後,趁亂,趕緊一口氣吃完。之後,在大家還沒想明白的時候,趕緊盛第二碗,這時候再拚命往多盛,越滿越好!這樣一來,總體計算下來,每頓就比別人多吃了半碗!
這半碗飯的意義在當時可非同小可。
據說陳萍第二天在廚子來送飯的時候,默默用梁朝偉教的方法小試了一下,果然難得的體會到了勉強吃飽的感受。我媽一直清楚的記得那天中午吃的是“調和飯”,所謂“調和飯”就是把前幾頓的剩米飯剩麵條和剩菜熬在一起的一種飯,那種做法在當時很普及。那是我媽知青歲月中難得的幾次吃飽的記憶,所以,當場對我爸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