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離家出走(1 / 3)

作為一個內向型的,心思縝密的女孩兒,我特別容易崇敬一切力量都能外化的男孩兒。我哥梁小飛就是這種。

梁小飛的很多人生軌跡都讓我垂涎和景仰。

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離家出走”。

可能因為從來也沒實現過,所以一直不停地想,想了很久。

雖然我從來沒敢跟梁小飛交流過這個想法,但他卻在無意中又一次成功地成了我的先驅和偶像。

那是在梁小飛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他竟然真的“離家出走”了。

事情的起因是在他消失前四五個小時,我們家對門的張叔叔剛在院子門口的馬路邊上攤了兩排煤餅。

由於我們國家建設發展的太神速了,所以很多以前大家耳熟能詳的東西,不過才剛二三十年,就成了得費一番筆墨介紹說明的內容,“煤餅”就是其中之一。

在以前,多數平凡人家到了冬天都得在家自己生爐子,北方的煤炭供應也不是那麼的充裕,為節約使用起見,就有類似“煤餅”這樣的東西出現。它有點兒像北京的“蜂窩煤”。隻不過,蜂窩煤是由專門廠家生產好的,買來以後可以直接使用的,而煤餅則需要每家自己動手。

煤餅的製作過程也不難,每家裏分到碳之後,都會進行一番挑挑揀揀,大塊兒的成色好的單堆一堆兒,再剩下的邊角料敲成碎末,找一些小土塊兒,碾碎,加水,和在一起,攪拌均勻之後攤在方格子狀的模子裏,等晾幹,就是成品的煤餅。

做煤餅最麻煩的一個環節就是“晾幹”。因為常常會在沒晾幹之前就可能被鄰居踩壞或順手挖走,到了做煤餅的季節,各家也都相當警覺,紛紛派出自己家的小孩兒站崗放哨。

張叔叔家當時還沒有能站崗的小孩兒,所以他們對鄰居的自覺性要求最高,他們家人的猜疑心也相對比較重。哪知,越擔心的事就越容易發生,那天中午張叔叔頂著烈日剛把三排煤餅攤好才回去歇晌,不想午覺醒來,發現,一個沒看好,煤餅上麵就落了幾個惡性的鞋印。

那些鞋印一看就是故意踩上去的。張叔叔發現之後先是站在院子裏亂罵了一通,接著就到我們家來投訴了。他認定這個惡作劇是我哥幹的,理由如下:院子裏不睡午覺的小孩沒幾個,院子裏不睡午覺的小孩有“回力鞋”的沒幾個,而類似“穿著回力去踩煤餅”這樣的行徑,根據大家的分析,也就梁小飛能幹出來。要知道,“回力”牌運動鞋是那個時代少年向往的奢侈品。

我父母對此感到很抱歉。為表示誠意,我媽先貢獻出了幾塊自家的煤餅作為賠償,我爸則咬牙切齒地對張叔叔說一定好好教訓教訓梁小飛。

“也不是讓你們打他,對吧,也不是想要你們家的煤餅,對吧?就是覺得不應該那麼糟蹋鞋!”張叔叔說了兩句讓自己人心悅誠服的話,拿著我們家的煤餅愉快地走了。

我很納悶,我爸媽半個“打”字也沒提,不知道這張叔叔怎麼自然地就提到了“打”。“打小孩”是當時最主流的教育方式,在中國,尤其北方,一個男孩從生下來到長大成人從來沒挨過打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有什麼讓父母一看就覺得特有愧的先天缺陷。

梁小飛從生下來就身體健康四肢發達,所以總挨打。

梁朝偉在鄰居張叔叔走後,出於麵子上過不去,當下決定必須就煤餅的事揍自家兒子一頓。且一定要揍得街知巷聞,務必讓整個院子的人都嘖嘖讚歎他是一個不徇私舞弊的好人。

於是,在等梁小飛放學回來的兩三個小時裏,梁朝偉充分做好了打人的環境準備和心理準備,以及相應的說辭。

那天,我哥放學回家,就煤餅一案跟我們的父母進行了一番激烈的辯論。在最終仍被認定有罪之後,梁小飛憤然撂下幾句頗具挑戰的話語:

“你們有什麼證據?”

梁朝偉一聽急了:“證據?老子還跟你講證據!”

我哥,一個受過小學以上教育的小孩兒,已經越來越不容易妥協:“沒證據憑什麼說是我?”

“媽的你還跟老子頂嘴!”梁朝偉無言以對,隻好搬出“輩分”來壓人:“大人能冤枉你嗎?!”

“你們就是在冤枉我!”梁小飛說到“冤枉”這個詞的時候忽然感觸,嗚嗚地哭起來,我們家的人有一個共同特點是情緒越爆發,邏輯越清楚,話語越順暢。隻見梁小飛一邊抹眼淚一邊正色道:

“為什麼出了什麼壞事你們都非要認定是我幹的?我到底是不是你們的兒子?!為什麼你們總是為了滿足別人的看法來冤枉你們自己的兒子?!你們看看你們,你們這幅急吼吼地樣子,嘖嘖,簡直,簡直讓我覺得吧,如果這事不是我幹的,我還真挺對不起你們!”

我哥說完這些接著嗚咽,我父母一時語塞。梁朝偉大概覺得“語塞”太有失身為父母,尤其是“為父”的尊嚴,隻好把事件直接升級至暴力麵,他沒有正麵回答梁小飛的反詰,而是起身去找“兵器”,嘴裏同時嚷嚷著:“你個狗日的壞小子!幹壞事不算,還強嘴!一天到晚什麼都沒學會,就學會強嘴了,好好好,你給我強,看老子今天不敲死你!”

梁小飛贏了說辭,過完嘴癮,正梗著脖子得意。一看我爸果然拎著“野貓棍”出來了,斷定局勢對他相當不利,立刻收起眼淚轉身跑了。邊跑邊說了句:“老梁,就你厲害哈!有本事你也打折我一條腿!”

我媽一看兒子跑了,再回頭瞧見我爸手上提著的那根木棍,立刻很氣憤地嚷了句:“你拿這個幹嗎?至於的嘛?!”

必須得說道說道,“野貓棒”是我們家久負盛名的著名兵器。

我們家有很多類似這樣的“兵器”,這些家夥什兒除了各自正常的用途外,還都有一個重要的“兼職”,就是用來揍我哥。

我爸最愛和我哥玩兒的一個遊戲就是讓我哥“找兵器”。每當他準備拿出當爸爸的架勢準備教訓我哥的時候,就會很輕蔑地對我哥說出兩個字:“去,找!”他在那短短的一字一頓之間能內迅速加劇他製造的恐慌。

梁小飛在10歲以前通常都會顫抖著在不大的三個房間裏瞎轉悠,以耗時間來試探能否躲避挨打的厄運。他有很多選擇可以讓他瞎耗,從輕到重依次可以是炒菜鏟子,衣架,跳繩,捅爐子的鐵鉤子……

一旦他找來的兵器和梁朝偉認定他的罪行不匹配,他還得重新再找。

梁朝偉對這個戲弄梁小飛的方法樂此不疲,他不知道的是他的這一做法早早達到了一石二鳥的結果。我從小就非常善於觀察父母的表情,盡量按照我認為的他們的意願行事,在我看來挨揍實在太恐怖了,比挨揍更恐怖的則是挨揍前的這種“序曲”。

唉,真是搞不懂,當一個大人歡快地羞辱他的小孩時,為什麼不會想一想,他正在做的事,打著教育的旗號,卻恰恰達成了反教育的結果,因為頻繁的羞辱會讓小孩習慣於被羞辱。你怎麼能指望一個在家常常被羞辱的小孩成人後踏入社會眨眼間就掌握他壓根不熟悉的尊嚴?

才怪。

反正。從我有記憶開始,每年都要目睹幾十次我哥自己用自己找來的兵器挨揍的情景。直到梁小飛小學畢業長成一個大男孩兒,他不肯再去找打自己的“兵器”了。

梁朝偉對這個情況的變化也隻有默默地接受,他應對的方式是親自“找兵器”並盡量把它演繹成一種更有恐怖色彩的過程。並且,根據他手上拿來的東西可以反映出他當下想要表達的惱怒程度,時間長了,這在我們家簡直成了一種獨特的“禮節”。

不過,很多時候,梁朝偉都表現得特沒譜,就說“野貓棒”這根木棍,拿它作為揍一個人的兵器,那對應的事件起碼應該是“企圖殺人放火”那一級別。

我再來詳細介紹一下“野貓棒”:實木,長1米4左右,直徑約5厘米,重約2-3公斤。我一直不太清楚它正常的用途,大致目測一下,覺得武鬆拿它打個虎什麼的應當沒什麼大問題。平時它都被放在我爸媽的床底下。在這次被拎出來預備打梁小飛之前,它隻被使用過一次,那次的打擊對象是一隻碩大的野貓,這也是這跟哨棒的得名來曆。

那隻不知名也不知死的野貓在某一年除夕前夜潛入我們家廚房,大概是之前餓的時間太長了,它居然一口氣吃掉了我們家準備第二天包餃子用的一塊起碼兩公斤的五花肉。吃完之後,野貓體型驟然間變肥,無法從門縫裏順利的原路擠回去,無奈之下隻好大聲哀鳴。

我媽聽到貓叫派我爸去偵察。我爸進廚房一開燈,看到野貓在作案現場撐得跑不動,頓時覺得非常好笑,趕忙跑回來當笑話講給我媽聽。

陳萍,一個長久的在困頓的生活中被折磨的已經完全沒有幽默感的女人,一聽,馬上聯想到第二天沒餃子吃的現實,哪裏還笑得出來,當即又生氣又心疼,氣的是我爸不分重點,心疼的是那坨紅白相間粉嫩欲滴的五花肉,重點是,它象征著全家人年三十的正點大餐。每年,除夕夜豬肉大蔥白菜餡兒的餃子都是我們翹首期盼的重要內容。其中一隻餃子裏麵還要包一枚象征來年好運的硬幣,正是由於那枚硬幣的存在,全家所有人忽然一起細嚼慢咽,跟練習過似的,每個人的吃相和姿態都近乎優雅,看起來相當扯淡。

是啊,那是我們全家全年最認真對待食物的時刻,簡直相當於那一年中四口人嘴巴感官的集體最高潮!

可是,這麼重要的一刻,就這麼被一隻來路不明的棄獸,給截和(音Hu)了。

我媽豈能不氣!

梁朝偉笑到一半被陳萍當場潑了冷水,很傷顏麵,轉笑為怒,又覺得陳萍的觀點和情緒無懈可擊,確實比較更加站得住,心頭頓時生出一團無名的悶氣,必須找個出口把這團悶氣給抒發出去,於是從床底翻出那根哨棒,拎著衝回野貓的作案現場。

大約十五分鍾之後,人貓對峙在兩敗俱傷的情況下倉皇結束。野貓驚恐的狂嚎和梁朝偉憤怒的咆哮像一部沒經過什麼設計的動作電影,一人一貓交響的慘叫打破了夜晚的寂靜,引來了十幾個衣衫不整的鄰居圍觀。最終以梁朝偉打折野貓一條腿,野貓抓傷了他一條胳膊為結束。期間一人一貓共同打翻了一個放在櫃子頂上的案板,那上麵攤著陳萍辛辛苦苦做了倆星期的黑芝麻餡兒。

要說,我爸也算是盡了最大的努力,在黑芝麻餡兒從櫃頂翻落的一瞬間,運動員出身的他確實擺出身手敏捷的姿態盡最大努力去接來著,然而,他接的時候,重心略微偏移了些個,隻抓住了案板,一案板的黑芝麻餡兒則傾斜而下,從頭到腳盡數灑在了他身上。野貓趁他被黑芝麻餡兒糊得睜不開眼的一瞬間,拖著一條瘸腿穿過瞧熱鬧的鄰居奪路逃跑了。

還有更邪乎的是,梁朝偉在大步趨前搶救黑芝麻餡兒的時候,一隻腳沒站穩,踩在了地上的一個臉盆裏,那臉盆裏滿滿的盛著陳萍做的酒釀,就在那天白天,她還帶著我在廚房觀賞過這盆酒釀。

我清晰地記得當她小心翼翼的掀開蓋在臉盆上的厚毛巾時,有一股甜甜的酒香立刻歡愉地跑出來。

“這次的江米真好,你舅舅給的,酒曲也不錯,一點兒毛都沒長。”陳萍蹲在地上微笑地欣賞著自己的成果。我也很快樂,那是那個年代裏一種特有的,很容易被一些小滿足感染到的幸福的快樂。

陳萍是上海人,在過年的重點食物中,“湯圓”的意義一點兒不亞於餃子。黑芝麻餡兒的製作過程很細致,撿,曬,炒,碾,拌,摻豬油……一個工序都不能少。酒釀也是一樣的,選上好的江米,拿捏準確火候和時間蒸出來的半熟的江米飯,加入特別央告親戚從上海給寄來的酒曲,輕柔地有感情地攪動至酒米合一的境界。然後保溫,每一步都能決定酒釀最終的成功,是否足夠甜軟,是否足夠醇香,是否溢出充足的酒液。

雖然說,現在,出門到超市,花個十幾塊錢這兩樣隨時都買得到。但我還是懷念在凡事都需要自己動手的那些我童年的歲月,有一種製作的情感會透過食物穿梭在整個家庭氛圍中,那是不太能用語言形容得清楚的一種曼妙。

所以,一旦美感被中途破壞,它的傷害也是沒什麼相對準確的語言能形容的。

當天的大結局是我媽隔著廚房的窗戶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悲呼:“我的芝麻啊……”那聲音穿透夜空,其悲情和爆發力之強大簡直像在曠野上聽幾十公裏外有人在吼秦腔的氣韻。

等梁朝偉那隻腳從放酒釀的臉盆裏拔出來的時候,陳萍愣在窗口,這一次,她連悲呼的力氣都不再有了。

那個春節我們家過得特別不愉快。以前的春節也會有一些不愉快,隻不過,那些不愉快一般都是我們因爭搶食物而破壞了陳萍精心設計的過節氛圍,而那一次的不愉快,則是陳萍一直在歎氣抱怨,提醒我們沒有值得爭搶的食物。

由於公共浴室過年期間並不開放,所以梁朝偉從初一到十五都全身上下飄散著黑芝麻和酒釀的氣息,像一碗行走的醪糟湯圓兒。不同的隻是,初八之前還算是個讓人垂涎的湯圓,初八之後就成了一個餿了的湯圓。那是我們全家唯一沒有吃湯圓的一個正月十五——實在是聞都聞惡心了。

之後梁小飛就一直管那根木棍叫“野貓棒”。

野貓逃離之後,陳萍和梁朝偉爭吵到天明。

我媽一邊吵架還一邊含淚打掃廚房並及時幫我爸包紮了傷口。就算是這樣,大家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們的吵架。

婚姻不幸的女人有一個致命的天分就是永遠能把任意外部矛盾都成功轉化成為家庭成員之間的內部矛盾。

我媽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因此她為這個家做出的大部分貢獻和犧牲都被她轉化矛盾的結果給抵消了。我們往往記住的不是她給我們做的那麼多美味的食物,不是她為所有人準備的合身的衣服,也不是她打掃出的幹淨的環境,而是我們在吃飯,穿衣,行走或隻是呆著的時候她因各種理由訓斥我們或和梁朝偉吵架的情景。

梁小飛在進入青春期開始,無師自通地漸漸學會了如何利用陳萍的這一特點。到後來,他能遊刃有餘地把明明是針對他的事件輕鬆地變成我爸我媽之間的互相針對。

就像這次,當梁小飛意識到自己有可能要落得挨一頓暴打,眼看局勢對他不利,急中生智,立刻轉身跑了。要重點記錄的是他“智”的那部分:他一邊跑,一邊回頭衝梁朝偉說了那句:“老梁,就你厲害哈!有本事你也打折我一條腿!”

這就形同再次提醒我媽野貓事件。

果然,我爸媽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