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外公和全家都不知他從何處來,也不知後來往何處去,但他卻成為一夜之間把外公和全家人都毀掉的肇事人。
外公被帶走的一個星期之內,我姥姥和她四個孩子就被驅逐出了上海,他們失業的失業,失學的失學,重要的是,他們失去了家裏那個和他們至親的人。
所有家當都被扣留在了他們的豪宅裏一起被沒收。隻有那把德國產的古董小提琴被我姥姥抱在懷裏死都不肯放手,成了她從那個家裏帶出來的唯一的物件。
他們全家被趕出上海的時候,得到關於我外公的唯一消息是他已被押送至青海的某個監獄服刑。我姥姥,一個安徽長大,後長居上海的婦女,憑著自己不怎麼樣的地理知識和相當了得的毅力,一路向西,一路顛沛,一路低眉順眼蹭車蹭飯,堅決地向著她想象中的青海奔去。她唯一的願望就是找到自己的丈夫,她沒有別的選擇,她必須找到自己的丈夫,她以為,隻要方向正確最後總能找到自己的丈夫。因為她不解,她委屈,她惶恐,她憤怒,她不敢言語。她需得找到她那位當家的丈夫來告訴她是非曲折。
那是我姥姥人生首次的“獨立”,在她中年之前,她隻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幸運女子,被愛護她的父親親手交到愛護她的丈夫手中。她肆意地盡興地活了半輩子,她的一切獨立思想都建立在父親和丈夫給她的安全包圍之中。所以,之前她一切的獨立都隻是女式的,裝飾性的。直到,她的丈夫在她沒有做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被帶走,而帶走她丈夫的人對他的定論又令她幾乎要發狂!
世界在那一刻,參照物沒了。
試想,還有比這更悲慘更恐怖的嗎?
哪知,真的有!
一個月之後,我姥姥和她的四個孩子還沒有到達青海,就被迫停在了一個西部的小城市。停下來的原因是我大舅舅病了。大概因為從小過於嬌生慣養從來也沒受過什麼罪的緣故,那位我從沒見過的舅舅不堪路途顛沛,得了痢疾。沒成想,鬧了幾天病之後,竟然,就那麼著,死掉了。
我想象不出我姥姥在連續受到如此重大打擊之後是靠什麼力量支撐著她沒有徹底崩潰。
後來據姥姥自己說,她內心堅信一定能找到外公,且她當時沒有別的選擇別的退路,隻能收起悲傷,抖出堅強,蹙眉咬牙,帶著剩下的三個孩子,死命的,活著!
“我就是覺得,我不能死,我沒搞懂啊,我死不瞑目!”姥姥說的。
就這樣,她硬是把那十多年的時間給挺過去了。
不過,她最終也沒找到她的丈夫。她和剩下的三個孩子也沒有離開那個原本隻是因大舅舅的忽然過世而意外停下來歇歇腳的城市。
他們留在那個城市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兩年後我媽嫁給了從山東出發支援西部建設的我爸。
最初的幾年,我爸的重要責任是填補我大舅舅造成的“家裏沒有長兄”的空白。
姥姥到晚年的時候最愛念叨的一件事就是後悔那天沒有早點兒幫外公把小提琴給取回來。
“你永遠都不知道你下一分鍾還能不能再看見這個人。”這是姥姥最愛說的一句話。
人往往會是這樣,動蕩能激發出你自己也不知道的內心的巨大能量和含忍心。當動蕩結束,人性的光輝從動蕩帶來的激動和激烈的光彩中漸漸回落,就會恢複原始狀態。
我姥姥在全國人民群眾開始安居樂業之後,她也漸漸放鬆自然的向世人逐步顯現她原本不太合群的那“本真”的一麵。
基於以上前提,我姥姥打心眼裏不太願意把自己和院子裏的其他老太太們歸為一類。這也能理解吧,她一個受過良好教育,過過奢華生活的安徽小姐上海媳婦,怎麼能甘心情願的放下身段去投入到一幫在她眼裏屬於沒見過世麵的小腳偵緝隊的行列裏呢?
梁小飛離家出走之時,適逢我寂寞的姥姥剛好又負氣去了舅舅家。院子裏的議論於是更顯得隨心所欲。有一個上院的老太太午飯後甚至專程跑來拍著我的頭說“悠悠丫頭,你可得爭氣,可能你們家就剩你這一個娃了。”
這句把我媽氣得夠嗆。
眼看梁小飛已經消失了超過24小時,不在任何親戚家,不在任何他的同學家,也不在任何我父母找過的車站候車室。
我爸媽的情緒終於從最開始的慌亂和氣惱中摻雜著一點莫名的興奮,轉化成慌亂,緊張外加一些悲傷。
即便如此,他們仍舊沒能統一戰線,用最後一些力氣堅持著互相指責。唯一的轉機是,他們的指責中多多少少表達了些許懊惱的內容。
“等真找回來你不許再對他下狠手了!”陳萍說,眼角含著淚花。
“是我下狠手傷人,還是你放狠話傷人?”梁朝偉說,眼角沒含淚花,但中氣顯然沒平時那麼足了。
“你如果能像個正常爸爸樣好好教育他,我幹嘛要放狠話?!”
“我怎麼不正常?我看你才不正常!還不是你非要要求他這了那的,要我說學習不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是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你媽就沒怎麼管你,所以你才這樣!”
“我怎麼啦?!”
“你怎麼了你自己最清楚!”
“你給我說清楚,我怎麼了?!我哪點比別人差?!”
“你了不起!你最了不起!你這麼了不起倒是把兒子找出來啊?”
“我要是他,我也不想回來,回來幹嘛?!你成天批評這個批評那個,大呼小叫看什麼都不順眼!”
“你要是什麼都好,我幹嘛批評!?什麼叫我大呼小叫,倒成了我的錯啦?!”
“不是你的錯難道是我的錯?!”
“難道不是你的錯倒是我的錯?!”
“算了算了,我懶得跟你吵!”
“我才懶得跟你吵呢!”
我坐在房間角落裏看連環畫,和往常一樣,表麵平靜地維持著被忽視的狀況,但心裏就實在忍不住冒出一句:
“你們說的好聽,哪裏懶啊!吵來吵去一點兒新鮮的都沒有,我才懶得聽是真的!”
不知道我爸媽是不是收到了我的內心獨白,反正大家忽然就都安靜了下來。待沉默了一陣之後,我媽先長歎一聲,起身,默默地把中午的剩飯端進廚房胡亂熱了熱,又端回來,往我麵前的小桌子上一放,說了句“吃吧”就回到沙發上繼續和我爸保持相反方向坐著去了。
梁朝偉看了一眼我麵前的盤子,輕微的露出了一絲對食物的鄙夷,再看陳萍暫時沒有吵架的意思,百無聊賴,站起來去院子裏找人下棋去了。
剩下我跟我媽在房間裏。她繼續每隔一分半鍾就歎一次氣,我則小心翼翼地保持著安靜對著那盤剩菜消磨時間。
就在我獨自食不甘味的時候,忽然房間裏不知什麼方向傳出了隱約的呼嚕聲。我沒在意,繼續低頭應付食物。
又過了幾分鍾,那個呼嚕聲明顯比剛才更響,我媽肯定也聽到了,她抬頭四處看了看,嘟囔了一句:“隔壁怎麼今天這麼早就睡了?”再仔細聽了聽,又說了句:“咱們家這個隔音也太差了。”
說完陳萍繼續順著呼嚕聲傳來的方向看了看,又朝相反方向看了看,忽然露出害怕的表情,壓低聲音對我說:“快,去把你爸叫回來!”我剛要出門,我媽又一把把我拽住,小聲在我耳邊說:“他要是不回來,你就說大紅跳出來了又。”
“大紅”是我們家養的一條紅金魚,梁朝偉對家裏一切飛禽走獸遊魚都更在意,用它們當借口比用家人更能達到立刻叫他回來的效果。
我一路小跑到對麵張叔叔家找到我爸,在他耳旁謊報了大紅的事故。果然,梁朝偉立刻丟下棋盤和對手。
“兒子找到了?”張叔叔問,問的置身事外,已經忘了就是他害梁小飛出走的。
“嗨,早晚得回來!”梁朝偉好像很怕張叔叔有心理壓力似的,含糊其辭地應了一句,就從我手裏接過手電,帶著我急匆匆往家裏趕。
等進了家門,陳萍一把拽著梁朝偉,一邊指著呼嚕傳出來的方向,一邊低聲說:“你聽,是不是鬧鬼了?”
“大紅呢?”我爸甩開我媽,隻顧疾步奔向魚缸,定睛朝裏麵掃視,完全不理我媽的緊張。
“嘖!都這時候了,你還管什麼大紅二紅的!大紅沒事!”陳萍壓著惱火和嗓門,耐心道:“出怪事了,咱們家牆那邊是十六小的操場啊,怎麼會有呼嚕聲,你聽!”
梁朝偉堅持在浴缸邊確定大紅確實在健康的暢遊,才根據陳萍提供的線索豎起耳朵聽牆外的“異響”。
他們倆貼著牆聽了一圈,雙重證實了聲音發出來的方向,我媽又支使我爸出去繞到外麵一看究竟。
幾分鍾後梁朝偉回來,進門的時候也是一副“傻眼”的表情,說牆外麵的操場上什麼也沒有。兩人躡手躡腳對著牆研究半天,最後目光同時停在了壁櫃上。
那個時候很多人家住的簡易房都有壁櫃。它們沿著牆邊被懸掛在房間的頂端,通常的體積是半米高半米寬三米長,是家裏存放被子和冬衣的地方。
梁小飛被梁朝偉從壁櫃裏揪出來的時候還沒有完全醒過來。
和他一起從壁櫃裏掉下來的還有兩個饅頭和一個玻璃杯——他趁我父母出去找他的時候爬上壁櫃,又趁我父母再次出去找他的時候爬下來吃吃喝喝。
“最有難度的是上廁所。”梁小飛之後不無得意地多次給他的小夥伴們講他的出走史:“不能讓院子裏那幫小腳偵緝隊給看見啊!所以我就得從窗戶爬到後房,去上十六小的廁所,再爬進來!”
梁朝偉再次食言,趁亂把梁小飛“出走”前沒實現的那一頓打給補上了,不過稍有例外的是,他隻有這次是徒手完成的,沒用使用任何“兵器”。
梁小飛則一點不客氣地哭天搶地,表現的誇張程度和平時別無二致。
鄰居們聞訊紛紛前來道喜,居然還有人帶了發糕炸辣椒之類我哥平時喜歡的食物,這些東西一般情況下都得我們主動去鄰居家諂媚才能蹭得到。
不過依我看,表現最“怪異”的還是我媽,她不僅對我哥完全沒有責備,第二天還特特地親自送我哥去學校,專門囑咐老師“別批評”。更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陳萍那天下班回家的時候還買了一條魚,兩斤排骨和一斤桃酥。幾乎用完了我們家那個月被配給的全部糧票!要知道,在我們那個物質匱乏的年月,得發生多大的事兒才能同時吃的這麼饕餮啊!
我無法了解陳萍的心態,這到底是鼓勵還是獎賞呢?不過我很了解我自己的心情:我很生氣!我知道自己的生氣裏有爭寵的吃味。
話說回來,能指望我這麼個小孩兒有什麼高風亮節呢?基本上,我不太相信天下對小孩有全然公平對待的父母,通常淘氣的孩子會博得更多的關注也是人之常情。
隻是在那個當下,我很不解,自己一貫堅持走“老實巴交”路線,惟爸媽之命是聽,結果呢,每天殘羹冷炙!這梁小飛倒好,公然拔竿起義,搞的家裏雞犬不寧,反而被奉為上賓,受到了大魚大肉大點心的款待!
更可氣的是,這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事件”,很長時間以來,我爸媽對梁小飛和對我就一直用兩套標準在要求。最明顯的例子是對考試成績的要求:梁小飛每門功課隻要考到八十分以上,他就會得到來自我父母的各種獎勵,而我隻要有一科沒考滿分,我媽就會怨聲載道,用各種鄙視的態度冷落我,好像我因此就注定一生碌碌無為了。最誇張的一次,因為梁小飛都考到了八十五,陳萍竟然給他買了一個有吸鐵石的那種塑料的鉛筆盒!而我,從來也沒敢低於九十分,可始終都在用梁小飛淘汰的那種很不高級的鐵皮鉛筆盒!
我曾經試圖提醒陳萍,哪知才剛起個頭,就被她一聲斷喝:“你要是也考成你哥那樣,你就完了!”
我被她嚇回去,自然不敢問“完了”是啥個意思。
反正,我爸媽對梁小飛和我林林總總的各種反應,最終讓我得出一個總結:當乖小孩不僅很悶很無聊,而且相當吃虧。
我對他們心存積怨。
當然,以我那點兒小膽量,自然不敢把這份“積怨”對我爸媽表達出來,隻好找茬兒,不時地跟梁小飛發生點兒小摩擦,把怨氣都衝他撒出去。
要說,梁小飛這個人,他的個性特像《鏡花緣》裏“直腸國”的人,隨時吃隨時拉,凡事過目就忘,所以他完全沒有解讀出我內心的糾纏,隻要我挑釁,他就毫不猶豫的憑直覺接招,一點沒有因為自己受到了偏心的厚愛而覺悟或刻意低調。
“你們兄妹倆就不能好好相處嗎?這家裏就你們兄妹!”陳萍嚷道。
梁小飛一陣風似的立刻跑出去了,而我則留在原地,表麵上特溫順的先低頭又抬頭,閃了點淚花,眉毛抖抖的,呈“八”字地看著我媽,把她打發了。
這就是我們兄妹和我們的父母不同的交際手段,而我心裏相當清楚,我對梁小飛有著天下獨一無二的愛和依戀,從來也沒有因為父母某些時候的偏愛而改變。
隻不過,漸漸,我感到自己在內心默默對我的父母產生人生第一道防線,或是說,叫“隔閡”更形象。
表麵上,我越來越按照他們的意誌規範行為,內心當中,則越來越肯定地樹立了自己的標準,我其實生活在他們規劃的生活之外,很多時候,我都是一個冷眼的旁觀者。
但對梁小飛就有些不同,那是一種較比複雜的情緒,除了愛和依戀的根基之外,還有一種嫉妒。嫉妒他的勇氣,嫉妒他犯錯之後的反而更加被重視,更嫉妒他身上有一種我總也搞不懂的特質,那種,似乎可以隨時隨地重新開始的氣量。在我的記憶中,他對發生過的事情很少有過多的在意。他是一個天生“拿得起放得下”的小孩。那一次,他也很快忘了自己“離家出走”的原因,很快和所有人沒有任何嫌隙的該說說該玩兒玩兒,甚至第二天就跑去張叔叔家下棋,還贏!
梁小飛在少年時候就以他超強的“複原”能力和超快和“盡興”能力發揮無遺。而我,不知道誰留給我的個性,從小就是一個被“過去”黏住的人,哪怕是一分鍾前的某一個不夠好的“過去”,也總能讓我糾纏好幾個回合。
因此關於“出走”,我和梁小飛的不同表現是:他是從行為上真的“離家出走”了一整天,而我,則是在精神上,斷斷續續,反反複複地“離家出走”了好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