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夫妻倆在我哥跑走之後像剛更換了新電池一樣精神抖擻地就地互相指責了將近半小時。
而我,梁悠悠,一個小學生,作為整個事件的旁觀者,在我哥跑掉的一瞬間,忽然靈感乍現,以我小小的智商判斷出那件事應該真不是梁小飛幹的,否則他的反應通常是跪地求饒。一個人隻有對自己的人格特別有把握的時候才有勇氣出走,心虛的人一般都會選擇苟且。起碼我哥是這樣的。他時年14歲,有著14歲的男孩正常的軟弱,但也有著14歲的男孩基本的尊嚴。
隻不過我們的爸爸媽媽不太在意這些,對他們來說,區別小孩子的好壞隻有聽話或不聽話,至於“尊嚴”,對很多大人來說都是奢侈品,何況小孩。
等梁朝偉和陳萍忙忙叨叨了一整天之後,做完晚飯,才發現梁小飛沒回來,於是兩個人再接再厲又互相指責了半小時。
我當時很生我哥的氣,因為他害我又沒按時吃到晚飯。我爸媽通常在吵架之後都不會馬上吃晚飯,除非吵架發生在吃飯過程中。
他們不吃我們當然也不好意思吃。如果梁小飛在,我們還能結伴混到飯菜附近,他不在,我勢單力薄,目標太明顯,飯沒到嘴,很有可能還招惹到一頓不白之罵。
如果說有一種話叫“閑話”,那麼一定就有一種罵叫“閑罵”。這種“閑罵”和“閑話”的共同之處就在於,它們都來無影,去無蹤,無原因,也都無目的,好似隻是為了動嘴,同時證明自己強大的肺活量。
我是在“閑罵”中長大的小孩,所以特別知道在父母情緒不佳,情況不明的時候最好夾起尾巴閉起嘴巴,並隨時做好饑腸轆轆的準備。
等我餓得實在扛不下去隻好睡覺的時候,我爸媽終於按捺不住,出門找梁小飛去了。
當我醒來時已是深夜。
應該這樣講,我在深夜被我爸媽吵醒,他們剛從外麵回來,怒氣完全戰勝了疲憊,他們並沒找到梁小飛,因此兩人有了更大的動力把吵架進行到底。
我翻身的時候瞥了一眼桌上紗網笊籬裏放晚飯的碟子們,似乎饅頭少了一個,菜也明顯被吃過了。我心頭湧上些委屈,覺得我爸媽偷偷吃飯不叫我太不仗義。但這股情緒很快被再次襲來的濃鬱的困意給壓下去了,我饑腸轆轆地獨自嘴巴撇了撇,心裏一酸,眼睛一濕,就又睡了。
梁小飛離家出走的消息第二天傳遍了我們住的那個大雜院。他出走的原因在我爸媽分頭給鄰居們講述過程中變得模糊了。他們像兩個在競選過程中的棋逢對手的黨魁,所有的行為都不過是在不斷地拉攏群眾,好讓大夥站在自己的立場。
有好多瞬間我都聽得頭暈,仿佛他們已把兒子的走失放在腦後,而讓如何感化別人支持自己的觀點和陣線成了重點。
事情就這麼亂哄哄的持續了一整天。在那漫長的一天當中,校方和我爸媽的親朋好友陸續紛紛介入。他們都表現得情緒高漲,不過他們的作用和他們的情緒一點也不成正比,這些人除了提供出一堆沒什麼大用的線索之外,就是說了一堆“謹代表個人觀點”的言論。那些言論在他們離開我家之後,又分別給我爸媽新一輪吵架的提供出各種有利證據。
最慘的是我。由於他們完全無暇顧家,我隻好饑一頓又饑一頓,持續過著全然被忽略的生活。
即使是這樣,必須得誠實地說,那天是我一輩子最崇拜我哥的時光:梁小飛做到了我當時最想做的兩件事情。一,他居然真的離家出走了!二,他招致了超過10個以上周圍人民群眾發自肺腑的熱切關注!
這簡直太了不起了!那天,我在上學去和放學回來的經過鄰居們的時候,都能聽到整個院子此起彼伏地在議論著梁小飛,他成了不爭的焦點,我為此深深地感到驕傲,以及豔羨。
那時候大多數家庭的家庭成員配置都基本相同,“標配”一般是:一對有工作的成年人,一堆大小不一的孩子,和一個負責每天坐在自己門口打聽和傳播家長裏短的女老年人。
那些坐在門口的奶奶們是在“民間”最能掌握“話語權”的人群。她們之間對各家各戶的交流傳遞以及相應的點評最終構成那個家庭的對外形象,有效範圍可以從整個院子擴展至就近的幾條街區。
然而,我們家在這方麵有一個天生的缺失,這主要得怪我姥姥。
我姥姥本來責無旁貸,應該就是我們家那個充當話語代表的女老年人,可是她非常失職。首先是她行蹤不定,不是一直固定地住在我家,隻要她跟我媽對任何家事發生意見相左的情況,就立刻打個小包袱去我舅舅家了。那些事當然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等她和我舅媽再因為另外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又發生不一樣的意見,就會不請自回來。
就這樣,由於我姥姥長此以往地奔波在我家和我舅舅家之間,導致我們這兩個家庭中都缺少稱職的女老年人去能增加我們在院子裏的“家庭美譽度”。
不過話說回來,我倒是認為,即使我姥姥在家,也很難增加我們家的家庭美譽度。因為吧,我姥姥這個人,個性比較清高。
姥姥的清高也不是沒來由的,不如簡單介紹一下她吧:
我姥姥生於清宣統二年,即公元1910年,和大數學家華羅庚同歲。是個成年之後能穿37號鞋的“正常腳度”的老太太。在她那個歲數,完全沒裹過小腳代表著家長的思想進步和精神的前衛。
沒錯,我有這麼一位進步並前衛的姥姥,主要得歸功於我姥姥的親爹,我太姥爺。我太姥爺他老人家具有遠見卓識,安排自己唯一的女兒上了當地的女子學堂,家裏又有私塾先生墊底,所以我姥姥不僅頗認識幾個字,且能背誦各種適合女子學習的古文,又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最擅長的是那種傳說中的“蠅頭小楷”,跟《紅樓夢》裏的賈探春走一個路子的。
姥姥娘家是有錢的徽商,我太姥爺的祖上當年是開醬菜園子發家的,那個時代的徽商,趕上了徽商輝煌時代的末班車。像我太姥爺這樣的,吃過大苦,享過大福,經曆過各個階段令人目不暇接的變革和改朝換代,因此生性悲憫,頗有些個不同於普通商賈的深度憂患意識。
我太姥姥死的早,太姥爺早年喪偶,對這個獨生女兒相當疼惜,和林如海一樣,把我姥姥當半個男孩養活。太姥爺把個性中的悲憫和憂患,用在了對我姥姥的教育上,使得我姥姥,生在這樣一個沒什麼近憂遠慮的富裕之家,卻出落成了一個有財有貌有品德有個人思考能力的新女性。隻不過,在那時候,有獨立思考能力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基本上還屬於白搭,必須得依存在某個男人身上才能煥發光彩,所以,姥姥隻缺那個能讓她一亮相就發光發熱並流芳後世的優秀男人。
因此,當我外公出現的時候,我那個高瞻遠矚的太姥爺和我心高氣傲的姥姥腦門上同時冒出一行子:就是他了。
我外公是留過洋的專業牧師,學的是“神學”。所以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讀哲學愛藝術有家學,是當時的中西教育在身上融合的比較好的那種人。外公天性溫良,再加上後天受到的教育,成了一個謙和紳士之人。且有大愛有理想有抱負有學問,具備一切能撐的起革命,家庭,以及女人的精神的先決條件,唯獨,沒什麼錢。
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天造地設。
外公布道期間偶遇我太姥爺,太姥爺以他的賊眼看出了我外公的很多隱匿於無形間的價值,所以,我太姥爺,除了給教會捐錢,還審時度勢,大手筆地把我姥姥托付給了我外公。這在那個年月實在是需要一定的膽量和見識。
半年後,我姥姥帶著豐厚的嫁妝,一步三回頭,也像賈探春一樣,一路唱著“奴去也,莫牽連”,以是年25歲的高齡從安徽到上海,嫁給了是年29歲的我外公,成就了很符合當時時代調性的一段珠聯璧合的婚姻。
兩年後,我大舅舅出生,太姥爺喜歡外公,更喜歡自己的外孫,一高興,不僅親自給我大舅舅起了名字,還把所有家產一分為二,一半捐給政府支持抗戰,一半給女兒女婿外孫在上海置辦了豪宅,自己留了足夠的盤纏,帶著一個新娶的小妾到國外四處遊玩見世麵去了,也許太過了無牽掛,幾個月後竟意外客死他鄉。不表。
我外公他們的豪宅地址位於上海上百年都沒變的高尚社區,說是隔壁的隔壁的對門就是後來成了宋慶齡家的那個鑽石地段。
從那以後的一些年裏,姥姥過上了她這一輩子最最值得紀念的一段時光。他們和相繼出世的四個孩子——我大舅,我媽,我姨,我小舅——一起,經曆了抗日戰爭和國共戰爭,譜寫出了現實加長版的“傾城之戀”。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借範柳原說過這樣一句話:“《詩經》上說‘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都是大事,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們人是多麼小,多麼小!可是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是啊,很多事,不由得人自己做主。隻是,有時候,不由得人做主,竟也是好的!我外公外婆的安穩和小家庭的幸福,多少也來自於那個動蕩的人人需要慰藉的時代。
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或是說,更是所謂人無外力,才有內傷。同患難往往能增強情侶夫妻之間的向心力。人的不好情緒總需要一些出口,如果一致對外,彼此就更有舉案齊眉的心性和耐力。這也是為什麼在發生災難之時,或之後結婚率會上升一樣,GDP的增長總是和離婚率掛鉤綁定,道理都是一樣的。
不過也不是所有的動蕩都能給人帶來內部團結和幸福。是否能在社會動蕩中保持家庭內部的和諧也取決於動蕩的強度。當動蕩值超過人的正常承受力時,不要說和諧,恐怕連基本的求生也會成為問題。
我姥姥和外公的幸福終結在後來那個眾所周知的,強悍的動蕩初期。
在那個劇烈的動蕩即將開始之前,有那麼一天,我外婆,一個對世事全然無覺悟的幸福女人,正在指揮傭人例行曬虎皮。
我外公從教會回來,手裏拎著一個奶油蛋糕。
那天是我媽生日。
外公和四個兒女閑聊了一番之後,問我姥姥有沒有遣人把送到樂器行維護的小提琴取回來,說是要練習一陣,晚飯時親自給我媽媽演奏一曲。
我姥姥常年被我外公寵,平日裏脾氣就不算太好,這會兒一聽,不管三七二十幾,先來氣了,說你沒看我正忙著呢嗎?家裏裏裏外外多少事需要打理,你一時間不拉琴也不會怎麼樣吧。
我外公,據我媽說,從未見過他與人爭執,自然特別不會跟我姥姥爭執,遇事最常有的反應就是笑笑,然後就自我化解了。果然,那次,他也隻是笑笑,就回房間看書去了。
我外公回房之後,姥姥繼續插著腰在院子裏指揮眾人幹活。這時來了幾個官樣的人物,說是要找我外公談談。
他們把我外公帶走的時候姥姥的兩隻手還插在兩邊的腰間,眉頭也沒有來得及展開,外公回頭微笑對她說了一句:“你別總站在大太陽下頭,當心上火。”
我姥姥站在原地皺著眉頭回了句:“你不要管我,你早點兒回來就是了!”
“你不要管我”是我姥姥的口頭語,專門對我外公說的。當然她也不過是說說而已,家裏大小事,她都是要外公管的。
姥姥很年輕的時候眉心就有非常清楚的“川”字紋,因為她從小受寵,又碰上外公這麼個縱容她的丈夫,於是情緒的標記就早早記錄在臉上了。
我媽說,小時候她好幾次都看到外公微笑著抬起手,輕柔地用拇指和食指幫姥姥把皺著的眉頭撫平。姥姥的反應總是用手擋開,同時繼續皺著眉說“你不要管我”。
不知道為什麼,長大以後,想象那副畫麵,我竟然能感到很多隔著塵世光陰的溫柔。也不知姥姥是不是還記得。
反正,誰也沒想到,那是外公和姥姥說的最後一輪對話,誰也沒想到,那竟是外公和全家人的生離死別。
外公被帶走兩個小時之後,姥姥有些不知何來的焦慮,引出心頭一些些愧疚,就趕緊翻出單據,請司機去琴行把外公的小提琴取了回來。那天晚飯姥姥還特地自己下廚燒了外公最喜歡的雪菜肉絲炒年糕。
隻是,外公再也沒有回來。
我媽媽他們兄弟姐妹四人,年齡都在青春期上下,對爸爸已經沒有了少年兒童的那種甜膩的依賴,所以,等不及爸爸回來,就自行吃了晚飯,分了蛋糕。
我媽那年正準備考上海音樂學院,據說外公生前最疼的就是她。所以,她等大家都睡了,又悄悄下樓,在留給外公的蛋糕下麵塞了張紙條,寫了“親愛的爸爸,我愛你。小妹。”
我媽在家的昵稱是“小妹”。這昵稱是外公給我媽取的,在外公失蹤之後沒有人再這麼叫過,怕回憶勾起太多心疼。直到我姥姥得了老年癡呆之後,這名字又從記憶深處被喚起。她隻要一發病,凡見到女的一概稱為“小妹”,且聲音特別嗲,似乎靈魂又自動恢複成當年那個特別有安全感的少婦。大家才正視:沒有任何悲傷可以以掩埋的方式被處理或消解,“悲傷”都是隻會偷偷僵化但絕對不會消逝不見的木乃伊。
每個人保存記憶的方式不一樣。就像蘋果教父喬布斯,起初不肯承認自己的女兒,可是他就用他女兒的名字LISA命名了自己發明的某一部電腦。
說回我外公。
帶走外公的人還是相當負責的,第二天正午,他們出現在我家,對我姥姥和我姥姥身邊的諸位陪她壓驚打氣的親戚們說,外公被正式逮捕了。他們把他的罪名向大家公布了一下,聽起來很嚇人,叫做“窩藏間諜罪”。
非要理論起來的話,這個罪名也並非完全的空穴來風。在外公被捕的大約半年之前,曾經跟他一起在神學院就讀的一個同學忽然投奔了來,說是要借住一個月。盡管自學成之後彼此鮮有聯絡,外公還是熱情接待了那位同學。據我媽回憶,這在外公家實在稀鬆平常,他們家的幾間客房,一年中倒總有8,9個月是有人住的。
就是那麼的,那個同學在外公家住了一兩個月之後,輕輕地,告辭走了。他借住期間,除了一日三餐他會出現在餐桌上之外,平時跟家裏所有人都很少有交流,外公的教養又不會讓他對別人的行蹤產生特別的好奇,更不會去質詢,因此,就是這樣的一個“過客”,原來是被判定為“間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