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出 生(3 / 3)

我們家沒人有興趣理會我的小小無知,也沒大耐性多做解釋,因此冰棍兒平添了幾分神秘感。

那個時候,因著幾乎一切都“來之不易”,所以我們在不知覺就地被發掘了層出不窮的“珍惜”的能力。

對冰棍兒的珍惜讓孩子們發明了“撥冰棍兒棒”這個遊戲。冰棍兒在吃完之後,竹簽子質地的冰棍兒棒是不會被丟掉的。攢出二三十根之後,洗幹淨再晾幹,就可以開始這個遊戲了。遊戲規則很簡單:把這一把冰棍兒棒呈垂直方向往地上一撒,再把它們一根一根的挑出來。在挑的過程中一次隻能動一根兒,一旦牽動了任意別的冰棍兒棒,就要換對方挑。最終以挑到數量多的一方勝出。聽起來規則和台球的規則相近,其秘訣也跟台球相近,就是在完成自己挑棍兒的同時,不忘給對方製造難度。

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遊戲,貫穿著我和波波將近一年的童年生活。他每次來我家我們都玩兒這個,一玩兒就是一小時,玩耍地點是在我家或他家的床底下。

“床底下”也是那個年代才有的空間。反正每家都不大,全國人民都在“蝸居”,所以誰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頭,更不會有特別的意見。“床底下”是小孩喜歡的地方,一般大人們都鑽不進去,特別有“專屬感”。

有一天,波波爸媽又帶波波來我家。我們在床底下玩兒了二十分鍾冰棍兒棒就趕緊爬出來,因為電視裏正在放87版的電視劇《紅樓夢》。

我時年8,9歲,跟林黛玉進賈府的年齡相仿,看得相當投入。

劇情過半的時候,我聽見我媽很應景地讚揚了一句說波波長得很像賈寶玉。

波波媽大概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很受用,按捺不住自豪地拍了拍波波的頭,同時假意謙虛了一句說:“男孩子長得好看也沒什麼大用。”

幾個大人隨即沉默了一陣,眼睛全盯著電視劇。又過了兩分鍾,波波媽,想是出於善良,端詳我半天,說出一句很明顯的謊話:“悠悠的嘴巴挺像林黛玉的。”

陳萍聞言猛然哈哈哈大笑三聲,嚇我一跳,接著她邊幹笑邊補充道:“悠悠哪裏像林黛玉!悠悠要是演那個‘傻大姐’根本不用化妝!”覺得不解氣,接著她又說了那句讓我傷心的話:“波波現在還傻著呢,等長大了就不跟我們家悠悠玩兒了。”怕大家沒聽懂,又加以補充:“哪有好看的男孩兒愛跟不好看的女孩兒玩兒的啊!”

波波媽大概也不知道這話怎麼接,就一直說“哪裏哪裏”,但她的眼神同時顯然透露出幾分讚同。

我們兩個被議論的當事人都沒說話。

波波,作為一個上小學4年級的小男孩,壓根也沒注意所有的這些,甚至他也不見得特別注意過別人對他的看法。他隻是追隨著天性,自然地活在一個“好看的男孩”四處受寵的那種寬鬆的天空下,而我,身為一個“不好看的女孩”,漸漸在我親娘帶領外人議論我的長相的過程中了解到這個世界“霽月難逢彩雲易散”的炎涼難測,心思隨之漸漸縝密了起來。

更重要的是,我當時篤定地認為我長大會嫁給波波。萬萬沒想到在我們之間存在著這樣的危機!

我一個小學生當然不知道“嫁”究竟意味著什麼。那或許隻是內心某種評定感情或喜好的標準,我從7歲到13歲期間有過3個想嫁的對象,第一個是好脾氣陪我玩兒冰棍兒棒並從來不知道要讓著我的波波,第二個是初中以後和我在一個興趣小組的我們的學生會主席,第三個是周潤發,因為看了他演的《上海灘》。

所以,在一個能和周潤發並駕齊驅的人麵前如此踐踏我的形象我的情感,我受到的傷害可想而知。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因為長相而自卑,而受傷。那種感覺新鮮熱辣,到現在也還被我清楚的記得——或許也因為之後很多年又重複過很多次的原因吧。

那天以後,我的對抗方式就是徹底拒絕再和波波一起玩兒。除了想盡辦法絕不和爸媽一起去他家,他來我家的時候我也使出各種辦法回避和他一起玩兒。整個變化的過程在我心裏波瀾壯闊,充滿著各種情緒,有悲壯,委屈,和透徹心扉的孤獨。不過,所有的這些變化都是我獨自完成的,似乎沒有任何人對此有過任何方式的關注。大人們似乎完全沒有發現我的變化,同為小孩的波波也沒有特別的在意,我不纏著他玩兒冰棍棒,他剛好能跟梁小飛一起跑出去彈彈珠。對他來說,天下的小朋友大抵是一樣的,無非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隻好黯然承受著自己一手營造的矛盾情緒。至於我媽,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不失時機,繼續在各種人麵前披露我不好看的現實,好像很怕我忘記了似的。

小的時候我對此是有怨尤的。有很多次我在心底對我媽有如下反詰:天生長的不美,到底是我的錯,還是你們的錯?為什麼這倒成了你們成天攻訐我的把柄了。

再後來,當我發現長的不美才是“大多數”才是“常態”的時候,我開始漸漸感到“從眾”的安全感。設若有一陣子我媽沒議論我的容貌,我倒不習慣了。

這個期間,有很多長得不美的先行者都展示了某種榜樣式的自我撫慰的方式。比如安徒生。他應該是“天生長相不美”人物榜中的翹楚吧。然而,隻有像他這樣的人,才寫得出《醜小鴨》,也隻有長成我這樣的人,才讀得懂《醜小鴨》。

盡管長大成人之後,我最終懂得:大多數的醜小鴨長大之後隻會變成醜大鴨而不是白天鵝,但,那已經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醜小鴨”們其實特別需要靈魂的陪伴。

有時候想,我們中國人是全世界出了名兒的對教育下一代特別不惜代價的,可憐的是,我們中國人同時又是全世界出了名兒的對教育下一代特別不在行的。

就算這麼矛盾著糾纏著,在全民無神論的教育之下,好多時候,我們卻擁有特別堅強和卓絕的靈魂。

想到一個特別好的詞叫做“造化”。

之於教育,或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