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堅守(一)(3 / 3)

鍾離和的火被他的話澆得隻剩下幾縷青煙。他打斷他:“去去,少給我添亂。幹活去!”

張雄頻向人群走去。

鍾離和走下酈山大道。他看時間還有20分鍾,迅速走向各個衛生區。李明亮在衝籃球場邊的廁所,光著上身,幹得熱火朝天,他有些感動,他昨晚3點才睡啊。

“嘿,連長。”李明亮拿著臉盆滿臉堆笑地說。

“別感冒了。”

“不會。”

鍾離和跑步進宿舍樓,隻有錢進床上不符合標準,立刻叫了個新兵來整理,然後跑上二樓,錢進在走廊盡頭抽煙。

“錢進!”

錢進慢悠悠地轉過身,把煙頭掐滅,漠然地望著走過來的鍾離和,然後走回遙控報房。錢進是個讓人猜不透的迷。自他一到連裏,他的冷漠,一天說不了三句話的怪癖和極度稀拉的習性便占去了鍾離和的半個腦子,使他的偏頭疼越加厲害。鍾離和感到錢進的心裏隱藏著某種秘密。鍾離和沒心思多想,以後有時間猜他的迷。他檢查了遙控機房,讓錢進把不符合標準的重新搞,然後向外走去,猛地又轉回:“錢進,我再重申一遍,機房不許抽煙。”

錢進漠然地看著鍾離和。

鍾離和走進電傳機房,在電傳機的背後摸了一下,沒什麼灰,滿意地點點頭。當他的手從222機器的背後出來時,立刻把值班員訓了一頓,因為他的食指上有一層厚厚的土灰。十個值班員馬上把所有的222機器的背後擦了一遍。他從最後的數傳機房出來時,鍾離和心裏有底了。他對總領班說:“禁止任何人吸煙。”

鍾離和走下樓回到宿舍重重地坐在椅子,長長地吐出口氣,心想,以後上麵來檢查什麼時候才能不檢查衛生?真是本末倒置。查軍事素質,業務水平,什麼時候檢查他鍾離和都不怕,而且根本不用刻意準備。他摸出老煙鬥,裝煙、點燃、猛吸,整個過程穩當,有條不紊。17年的軍營生活已磨礪了他的意誌,培養了他的毅力,練就了他的從容自信。多年來,遇到再大的事情,再緊迫的任務,鍾離和都能處理得井井有條,像抽老煙鬥一樣有條不紊。鍾離和檢查了一遍全連後,心裏踏實了。他往煙缸裏敲出老煙鬥裏的煙灰,然後又塞煙葉,他看到站在外麵和戰士聊天的魯明,把他叫過來。

“派個人到路口上望著,看到部長的車,立即集合隊伍。”

樓道裏立刻響起哨聲,魯明用細軟的嗓音叫道:“著裝待命。”

鍾離和吸著煙,鬥孔裏絲絲作響,這時他稍感到輕鬆了點。立刻,腦壁上像有無數根針在紮,心緒變得狂躁不安。他打開抽屜,又吞下二片發黃的“去痛靈”。突然地從椅子上彈起,帽子往上一扣,拿上外罩匆匆往外跑。中午這頓飯還不知怎麼樣呢。“鈴……”電話鈴響。他看了一眼電話,不想接,電話鈴又急促的響起,他折回身拿起話筒,另一電話又急促地響起,便邊對著話筒講話邊拿到另一話筒。

“哪裏!噢,您好處長,這邊請稍等,處長您好,好好,一定辦到!可是處長,上兩次的錢到現在還沒給撥來,都半年多了,我們可受不了啊!就是優秀報務員檢查團和裝備檢查團兩次。這次可一定得撥來,處長,最好借這個機會多給我們連撥點錢,現在青菜都要一塊一斤,四塊多點的夥食,光吃青菜也不夠!我們的戰士真是吃得太差了,還3天值一個通宵班。好,太好了!謝謝處長。您放心,今天中午一定準備得讓您滿意。”

鍾離和放下電話,心裏湧起一股感激之情。同時,在心的一角又泛出一絲心酸。

另一聽筒裏傳來輕微的喂喂聲。鍾離和急忙對著電話說:

“抱歉,久等了,哪一位?”

“又是哪個衙門上你那兒吃啦?”

鍾離和聽出是總站計劃生育辦公室的孫幹事。

“你好你好,有什麼吩咐?”

一聽是女的聲音,鍾離和心裏生出幾分親切,在酈山一年四季聽不到講普通話的女性聲音。

“快過‘十一’了,有沒有家屬來隊呀?要做好計劃生育工作,別現在圖痛快到時候就不痛快了。”

“那是那是,點名時我一定重點講這個問題。”

放下電話,鍾離和想,怪不得連裏的戰士老是想和總機上的女兵吹牛。

鍾離和直奔夥房。炊事班及幫廚的戰士在司務長的帶領下,正幹得熱火朝天,說的、檢的、切的、剝的、嘴裏罵罵咧咧的。鍾離和看了菜,然後把在刷鍋的司務長叫到一邊,低聲說:“再去買兩條左口魚,一條鱒魚。”

“左口魚幾百塊一斤呢!鱒魚也得一百多一斤。”

“這次上麵撥錢。”

“兩回了,錢呢?你知道的,弟兄們每天吃什麼?”

“唉,去吧,這次會撥的。”

“不去!把俺的誌願兵撤了好哩!”

鍾離和看著司務長有些顯老而又嚴峻的臉。“那,拿我的錢先墊上。”

這個有12年兵齡的老兵,從一當兵就在這大山腳下紮著,一天說不上三句話,嘴像岩石一樣,感情從不輕易外露,這時,他仰起頭,厚實的臉上肌肉顫動:“唉——”

“再買兩瓶‘五糧液’。”

“唉!連長。”

“去辦吧!”

“真他媽的,欽差下來了。”

“唉,別說了。”

鍾離和拍拍司務長那寬厚的肩問:“中午吃什麼?”

“豆芽、豆腐。”

“豆芽裏放不放肉?”

“沒肉。”

“冰箱裏呢?”

“還有點。”

“全放上,提前一刻鍾開飯,你別吃,中午陪陪。”

“不陪!”

司務長瞅了鍾離和一眼走進夥房。

太陽從酈山頂上照下來,暖融融的,最後一縷山嵐被太陽驅散了。黛色的鬆林,青翠的山竹,威武的天線群,還有山腳下那個碧綠的小水庫,在太陽的照射下,層次分明,美麗異常。珠頸斑鳩在山腰飛來飛去婉轉鳴唱,遠處酈山穀地青山村炊煙繚繞,一條和酈山大道連通的馬路象條白緞帶沿著酈山腳根向下延伸。鍾離和抬腕看表。十點半,怎麼還不來?他心裏犯嘀咕。球場有人打籃球,鍾離和勃然生怒,扯著嗓子吼著:“打什麼球?髒乎乎的怎麼辦?”

幾個人拿起掛在籃球架上的衣服,回去了。

鍾離和頭上冒著氤氳熱氣,額頭和鼻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太陽穴上青筋拱跳。他的眼睛盯住遠處山腳下馬路盡頭,盼望著有一輛桑塔納或三菱車出現。他又不時地瞭一下連隊,可千萬別在這當口出事。現在出事,可是幾年都白幹了。一片模糊,眼珠酸疼。他點上老煙鬥,嘴巴發出悠悠的脆響。他心裏生出一股不安,

他又望了一眼馬路的盡頭。

“連長,電話。”

文書跑得臉通紅。

“哪兒的?”

“周股長的。”

鍾離和急步走進連部,拿起電話。

“甚?!不來啦?先去大林島?一星期後再來?也不一定?真……那……好好,再見!”

太陽當空,氣溫驟然升高。酈山穀地變得燥熱起來,珠頸斑鳩也停止了鳴唱。吃過午飯,勞累緊張了半天,人們都進入夢鄉。鍾離和推開宿舍的門,腦袋沉甸甸的,宛若脖子上架著隻鉛球。他重重地坐在床上。文書把水盆端了上來,裏麵放著毛巾。鍾離和抬頭望了一眼已坐在床沿默默地看書的文書,心裏一陣湧動,兩年了,他天天如此。洗完臉、腳,他擋住文書自己把水倒了。鋪開被子,解衣,鍾離和想好好睡一覺。他的頭太痛了。他剛躺下,門敲響,李明亮探進腦袋,吱唔著要和他談談。

“怎麼不睡?一夜沒睡。”

“睡不著。”

李明亮翻動憂鬱的眼,神情萎蘼。

鍾離和穿上老婆做的寬大的布鞋,把臭哄哄的膠鞋塞進床下,拿上罩衣折出門,李明亮遞上根健牌,鍾離和晃了一下老煙鬥,李明亮把煙塞回煙殼。他們剛出門,便聽到六班宿舍在吵架,鍾離和走過去。

“兩性人,你他媽的才是個排長就這樣,官再大點,我還不跪著跟你講話?”張雄頻高叫,眼瞪成銅鈴。

“怎麼回事?”鍾離和粗魯地問。

“老鍾,你評評理,好不容易有一場意大利足球甲級聯賽錄相,他非不讓看,說我上午裝病不幹活。我怎麼不幹了?要不要找幾個弟兄來證明一下?”

“你幹得不賣力。”魯明說。

“我做啥要賣力?我又不要入黨,像你這種黨員……哼,多向老鍾學點,實在點。”

“你少廢話!”鍾離和打斷張雄頻的話。

鍾離和把魯明叫到一邊,問明情況,然後對張雄頻說:“你必須向排長道歉,否則別想看球,你怎麼可以罵人?”

張雄頻看著鍾離和半天才轉過身對著魯明不情願地說:“我不對。”

鍾離和把電視室的鑰匙給他,幾個球迷立刻歡呼雀躍,奔向電視室。

他們沿著酈山大道往上走,很快,大道成了滿是鬆散碎石的羊腸小道,酈山近在眼前。鬆樹濃鬱的馨香沁人心肺。鍾離和看見山坡上躺著幾個曬太陽的戰士,手撚動蒲公英的頸,不時地鼓起嘴吹,像兔絨毛樣的蒲公英綿絮般飄揚,陽光照上去閃閃爍爍,美麗異常。鍾離和不想破壞這寧靜,悄悄地繞過他們,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坐了下來,又點燃老煙鬥,然後望著李明亮,等著他說事情。

“連長,聽說嫂子病了,我……我也不會買東西,這……就給大嫂買點補品……”

李明亮結巴地說,顫抖地從袋裏摸出一個信封,裏麵裝著一疊錢。瞥了一眼鍾離和,惶恐地低下頭。鍾離和心裏像被鐵錘重重地擊了一下,血立即衝上頭,他的眼睛銅鈴般圓瞪住李明亮。

“你哪來的錢?”

“我……家裏寄……”李明亮囁嚅著。

“你家窮得叮當響……”鍾離和頓住。

“我……”

“到底哪來的?”鍾離和嚴厲地問。

“我……”

“說實話!”

“我,我賣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