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堅守(二)(1 / 3)

李明亮羞愧地低下頭。一股熱浪在鍾離和心裏翻湧,他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抬頭望著酈山,長吸一口氣然後狠勁地對李明亮說:

“留誌願兵,我一定盡力。你從今天開始必須更好地工作。這兩天你全休,去買點奶粉,麥乳精,補補。”

他停住,手捂住眼,猛地凝住眼神問:

“你賣了幾次?”

“三次。”

“三次?多長時間賣過三次?”

“七八個月。”

大串的淚水滾過鍾離和的臉頰。

“你啊!我們的夥食這麼差,還要值夜班,這樣身體要垮的。身體一垮你怎麼通過體檢?”

鍾離和頓住,良久又問:“你的錢還給過誰?”

“指導員沒要。”

李明亮的眼睛像被追逐的鹿的眼睛,閃著驚恐和不安。

“還給過誰?”

“給過副指導員……連長,你千萬別講!連長,我求你了。”

李明亮“撲通”跪在地上:“你講出去,萬一你提了,我怎麼活呀?”

鍾離和怔住,旋即拉起他,望著他抽搐的臉頰,眼窩裏澀重的掛著兩滴淚,鍾離和點點頭。

“連長,我謝謝你!”李明亮哽咽著說。

李明亮該有25歲了吧,他想,心裏一陣酸痛。猛地妻子那對含嗔蓄怨的眼睛出現在他眼前,他頓覺整個心裏充滿了白色的空茫,猶如原始森林裏浮蕩著的霧嵐。

“你一定好好幹,業務上不懂我一定幫忙!”

鍾離和堅定而充滿激動地說。他心裏似有把重錘在敲。

血一般的太陽已落到酈山穀地上空,渾渾沌沌。山下村子裏炊煙嫋嫋,沒有一絲風。鍾離和絲毫沒感覺到夕陽的純甜和溫馨,腦顱內像有無數條蛆蟲在咬,吞吃他的腦汁,一陣緊似一陣的劇痛,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腦殼砸開。他從衣袋裏捏出二片“去痛靈”仰脖吞下,然後點上老煙鬥,充滿深情地吸了一口,嘴巴噝噝響。他眯起眼打量那輪紅太陽。他怦然心動,胸膛裏湧浪翻滾,鼻腔發酸,他抹了一把眼,便朝山上那條蜿蜒小路走。

山裏安靜淒涼,珠頸斑鳩嘰嘰喳喳叫著飛來飛去。山風吹過,鬆柏發出嘩嘩的濤聲,清脆悠揚,空落寂寞。鍾離和走在酈山大道上。這條酈山大道,自從老班長帶他走過後,鍾離和已走了17年,它早已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了。他對這條山路充滿感情。

這大山啊!有多少熱血男兒把青春奉獻給你。鍾離和心裏猛地塞滿悲愴的自豪,一股湧浪從心底騰起。他抬頭,望著茫茫蒼涼的酈山,漸漸地他覺得他的血液都融進了這大山裏,鍾離和感到,他在創造一種永恒。鍾離和啊,你的職務盡管是全團最低的,可是你並沒有失敗啊!多少年來都落後的13連不是在你手上變先進變成一個真正的英雄連隊嗎?你無愧於這身軍裝。你已經從一個渾身是泥,土裏土氣的農民成長為一個真正的軍人!鍾離和望著大山,心裏湧滿了自豪的激動。

“老鍾。”

鍾離和抬頭,看見張雄頻和3個戰士坐在山坡上。

“聊聊?”

“等月亮呢。”張雄頻疲塌地說。

鍾離和點點頭,繼續往前走。他腦中忽地出現壯實剽悍的張雄頻當新兵時的一次打架。那是新兵到連裏不幾天的一個早上,搞衛生,張雄頻動作慢了點,帶他的老兵罵他:“新兵蛋子那麼懶。”張雄頻看了老兵幾眼沒吭氣,幹活。老兵撩起一腳踢在他腿上問:“不服氣?”張雄頻迅急回身,像武打影片中的打鬥一樣,一拳砸在老兵臉上,頓時老兵臉上開花,滿地找牙。張雄頻還不解恨,又給老兵幾腳飛踢,踢得老兵山呼救命。……後來上麵定要送張雄頻去勞教,鍾離和死保了下來。從此,連裏的老兵新兵對張雄頻都有一種懼怕的心理。“這小子今年要走了,可別再添麻煩了。”鍾離和心裏想。

遠處傳來悠緩憂鬱的琴聲。鍾離和尋聲望去,看見錢進坐在水庫的堤壩上彈吉它,在夕陽的餘輝中顯得形影相吊楚楚悲哀。錢進一分到連裏,便像迷一樣讓人琢磨不透。他那近乎於病態的沉默寡言,幾乎使所有要和他說話的人惱怒。他懶散、虛無、冷淡,到酈山來後從來就沒有笑過,成天抱著那把吉它,彈那些誰也聽不懂的憂鬱的曲子,一彈就是半天。偶爾也會挺屍床上,睜著眼看天花板,哪怕宿舍裏鬧得天翻地覆,他照樣臥床不亂,直到吹哨為止。他那雙膠鞋可以穿到味大得讓你恨不得把昨天晚飯都吐出來。他穿的冬裝油光閃亮,太陽照上去幾乎使你眩目。他那對眼睛,像鴿一樣麻木。指導員曾用酈山的另一傳家寶——強有力的思想政治工作和他談話,可每次完了回到宿舍就對鍾離和歎氣,說,絕對是個啞巴,不可救藥。鍾離和找過他一次,他沒那麼多政治理論,隻是實打實地談。他朝鍾離和多看了幾眼,鍾離和看到他眼中閃過一閃即逝充滿生氣的光,心裏一動,他想再說些什麼,可錢進緘默不語,眼中再沒有出現那生氣。

鍾離和向堤壩走去,走到錢進身旁一米處的一塊石頭上坐下。錢進看了鍾離和一眼,回頭繼續撥弄著琴弦。嘴角的煙頭快燒完了,他停住,右手摘下煙蒂,向水中彈去,後又繼續彈琴。整個過程,不慌不忙,有條不紊。鍾離和掏出煙袋往前伸:“來一炮?”見他搖頭便自己點上煙鬥,煙葉絲絲響,青煙嫋嫋飄去。東南風緩緩地推動著天上稀薄的雲層,空氣中開始醞釀著潮濕的水氣。夕陽染紅了穀地上空,滯重而又美麗。鍾離和盯著他手指的動作,看得入神。琴聲像一股山泉流進他心底,甜滋滋的。他想以後連裏搞個晚會,讓你小子去彈一曲,豈不美哉。鍾離和用食指和拇指拿下煙鬥,在手上拍拍,從地上拾起根小枝,把鬥孔裏的黑煙油撥出,從兜裏摸出張廢紙把煙油擦淨,一股嗆人的煙油味直撲鼻孔。鍾離和把紙揉成一團扔到水裏。

“錢進,到時候為大夥彈一曲怎麼樣?”

錢進頓了一下,又繼續撥弄琴弦。鍾離和嘴咧了一下,裝上一鬥煙,點燃,透過飄蕩的煙霧,看著錢進。

“錢進,……錢進,我覺得……”鍾離和低緩地說。

錢進宛若一個正在舞台上表演的藝術家,手指更加瘋狂的敲打著那幾根可憐的琴弦,全然不顧旁邊的頂頭上司。琴弦發出激越而痛苦的聲音。

“錢進!”鍾離和吼道。

琴聲嘎然而止。鍾離和眼睛瞪大,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動。他猛地吸一口煙,煙憋進肚裏,然後慢慢地吐出。這口氣長得足有半分鍾,鍾離和摘下煙鬥,敲掉煙屑捋了幾把他那頭粗短的夾有尼龍絲的頭發。

“錢進啊,我老是為你擔心,你肚子裏一定有許多事情,能跟我說說嗎?……不能老這樣憋著,這樣會出……會傷身體的。”

錢進緩緩地摸了一下弦:“謝謝你。”他轉過臉,眼睛慢慢地睜大從瞳孔裏又射出兩道像鴿一樣的光。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苦難,一生中會遇到許多坎坷,可我們不能被苦難打敗啊,生活冷落了我們,但是我們不能冷落生活。”

鍾離和頓住,看他。錢進茫然地望著湛藍的水麵,手臂擱在膝蓋上,手腕彎曲,五指無力地垂著。

“說實話,我也有很多苦難……嘿,可是總不能認輸啊!”

一股蒼涼的情緒湧進鍾離和胸膛。他點上煙鬥狠吸一口。

“人是要有點精神的,人活著應該認真點,尤其是我們軍人,活著要堂堂正正像條硬漢。……否則,太對不起自己。”

鍾離和望著穀地上空最後一抹如血的晚霞,猛然發現妻子那對含嗔蓄怨的眼睛在霞光中碩大無比,充滿鮮血,向他緩緩飛來。他閉上眼。皮膚粗糙黧黑,冬天表皮皸裂的顴骨不斷在他眼前晃悠,兒子的陌生眼光猶如錐子一樣刺得他鮮血淋淋。他甩動頭,睜啟眼。從酈山上吹過來的風推動著水,碎浪嘩叭地砸在堤壩上,日複一日孤獨寂寞的黃昏來臨了。

“按理說,我隻要搞好值勤訓練就行了,這些話都應由指導員來說。可是,錢進,我真為你不安,每天都為你睡不安穩。……我這人脾氣很壞,批評人的時候過於嚴厲,可能傷了你的自尊心。”

鍾離和敲敲煙鬥,又裝上一窩,點燃。“錢進,能和我談談嗎?”

錢進嘴巴嚅動了一下又停住。

“我在這兒也多年了,大小事也經曆了不少,我想能給你出點主意。錢進,你若相信我的話……”

錢進痛苦地望了鍾離和一眼,終於咬牙說:“你知道我怎麼來當兵的嗎?……不僅破財,還搭上我母……”

錢進沒說完,五個指頭猛地向琴弦砸去,弦斷了二根,血順著無名指滴下來。鍾離和怔住,腦袋猛地炸開,他感到鮮血染紅了穀地的上空,浸透了他胸膛。

“連長——連長——”

一陣急促的叫喊聲把鍾離和的思想打斷。

“錢進,那你更應該去考軍校才對得起你母親!”說完噔噔往回趕。

碎石在腳下嘩喳嘩喳地響。又出什麼事了?鍾離和的神經宛如拉滿的弓。文書站那兒高聲說,是處長電話。鍾離和急奔向連部。

“處長您好,什麼?早上六點?嗯,嗯,馬上動員。處長,天線怎麼辦?尤其是那副魚龍天線,現在隻是湊合用,估計還會有台風,會出問題的,馬上來人修?好,再見。”

鍾離和放下電話,籃球場上響起了粗魯的吵架聲。一個軍士掄起拳頭捶在一個上等兵的臉上,立刻兩行紅鼻涕蠕動而下,上等兵痛得直叫,手捂鼻,仰起脖。張雄頻衝進來拉住還要動手的軍士。“一邊呆著去!小新兵蛋子。”軍士衝張雄頻當胸一掌。張雄頻氣得滿臉緋紅,青筋暴跳,眼瞪成牛眼,拳頭猛地砸在軍士的臉上,頓時兩顆門牙落地。緊接著左手當胸一拳,軍士一個趔趄,彈出幾米。這一切都在鍾離和跳出窗口的瞬間發生。

“張雄頻!你給我住手!”他吼叫。

張雄頻的第三拳打出一半停住,他手指對方罵:“小赤佬,欺侮人,是要鬆鬆筋骨!”

“你們三個給我滾到連部去。”

鍾離和衝進連部,眼睛充血,渾身顫抖:“你們這幫豬!我給你們處分!一天到晚給我惹事。我他娘的要死在你們手裏。文書,起草三個處分,嚴重警告!”

鍾離和看到軍士和下士滿手是血,流血不止:“快去找軍醫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