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
“你給我說說,你們今天為什麼那麼慢。”
一排長低下頭。
“剛才,我在宿舍裏轉了,臭鞋髒襪、煙屁股亂丟,簡直是狗窩!更有甚者,張雄頻居然把槍放在床底下,還放上一雙鞋!簡直令人不能容忍!我說過,軍人對待槍要像對待自己的眼睛手足一樣,槍是軍人的命根子,對槍不僅要愛護,還要崇敬!你們忘記了艦隊司令員授予我們錦旗時的激動和誓言了嗎?!那時,我們宣誓說,有許多人是流著淚說,要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來捍衛連隊的榮譽。你們難道忘了嗎?!”
鍾離和頓住,眼裏湧上淚水,他使勁睜了幾下眼睛,沒讓眼淚流下來。每當他回憶起從司令員手中接過錦旗的情景,淚水就控製不住地往上湧。那天,當主持會議的艦隊政委說請硬漢連連長講話時,戴了多年土匪連帽子的13連的官兵刷地起立,舉起右手,在鍾離和的帶領下,高聲宣讀了他們的誓言。雄勁的誓言在艦隊坐得滿滿的千人大禮堂裏傲然回蕩。眼淚大串大串地流過鍾離和臉頰,砸在地上叭叭作響。當時,鍾離和想到:我的生命交給艦隊了。
“報告!”突然張雄頻在隊伍中大聲喊。
“什麼事?”
“連長,隊伍剛跑回來,應立刻擦洗換衣,否則要感冒的。”
“解散!”鍾離和瞪眼高吼。
頭痛得厲害,像有無數根針在紮他的腦壁。鍾離和走回宿舍,打開抽屜,翻了半天,找出也不知猴年馬月從機關大院拿來的已發黃的“去痛靈”。他掂量一番,倒出2片扔進嘴裏,咕嘟一聲咽進肚裏。文書已把他的被子拉開疊好,床單拉得沒一點褶皺。桌上收拾得整整齊齊,地下幹幹淨淨,剛拖的水痕還沒幹透。清鮮的風從窗口湧進來,隱約可嗅到山上植物的苦茵茵的香味。鍾離和深深地吸進一口氣,用兩個粗短的食指揉著太陽穴。每次到機關門診部去看病總是拿些不管用的“去痛靈”回來,還得去忍受那些像看待800年沒出過山的野人一樣的眼神,漸漸地,鍾離和就不去看病了,也不願再到機關露麵。偏頭痛便越來越厲害。
司務長穿著兩襟油呼呼的、太陽照上去都會反光的肥大的冬罩衣走進來,袖子高高地挽起,露出兩條牛腿樣的粗臂。
“連長,米沒了,派車吧!”
“糠還有沒有?”
“還能頂一陣,也捎上點吧。”
“你去跟司機說一下。另外,你把三排長叫來。”
司務長走出門,一會兒,三排長魯明噔噔跑進連宿舍。
“吃過飯到鎮上買米、買糠,你叫幾個公差。”
鍾離和坐在椅上,腦中想著今天有什麼事要辦,營裏的,司令部的,政治處的,後勤處的。他一一想過來後,沒什麼。他感到輕鬆了點。他掏出老煙鬥,點燃,猛吸,煙葉發出細碎的脆響。窗外,幾個新兵扛著掃帚走向大樓。籃球場上全是掃帚劃過的看上去令人舒坦的痕跡。有幾個人在看張雄頻撐雙杠。張雄頻臉漲成猴腚似的,眾人直喝彩。一排的幾個戰士,拿著一個表皮已全部磨掉的籃球走向籃球場。鍾離和頓時生怒,集合散漫,不好好反省,還打球,他從嘴上拿下煙鬥:
“誰讓你們打籃球!”
驀地,全停住,集體向後轉,怏怏地走回樓。鍾離和想,要敲敲一排長,這小子鬧著要轉業,不好好幹。
外麵嘰嘰喳喳響起了上山村姑的說笑聲。她們口中像含著珠子咕嚕咕嚕說著天書。她們掮著扁擔,扁擔的頭上係著一串繩子。她們走路急速有力。鍾離和盯著她們,心裏猛地湧動。漸漸人群溶化成一個個模糊的影子。他伸手抹了一把眼睛,淚漣漣的。他使勁甩了甩腦袋。“老鍾,這可不是你幹的了。”一個聲音在空中嗡嗡響起,他心中歎了一聲。他掏出手巾,擤了一下鼻子。他的視野裏走進一個婦女,手上還牽著一個不足二尺的男孩。他的感情再也不由他操縱。麵前走過的不就是妻子和那個不認他的他朝思暮想的兒子嗎?兩隻大奶子像裝滿麵粉的袋子墜在胸前,把他的4號3型幹部服撐得滿滿的。兩塊皮膚粗糙黧黑、冬天表皮都皸裂的顴骨上,一雙眼睛滿含怨嗔。流著清鼻涕髒乎乎的兒子躲在妻子腿後,用一種畏懼的眼光窺視著他。唉!當兵17年了,從結婚到添丁像現在這樣的洪水般思念妻兒對他來說實屬罕見。恍惚間,鍾離和看見了家鄉那一望無際的黃土高坡,殘破不堪昏暗的窯洞,妻子那張額頭上粘著發絲,汗津津鼻尖上不斷滴下汗珠的臉,腰上係著另一頭連著桌子的草繩,臉上滿是眼淚鼻涕的兒子…結婚十年來,他和妻子在一起隻有一年零十個月,他捫心自問:結婚來你又盡多少丈夫和父親的義務呢?十年來,妻子累死累活支撐著這個家,可他卻不能使妻子改變現狀。他欠妻子的東西太多了,太多了……
魯明吹起了哨子。隊伍走向食堂。鍾離和抹一下眼,帶上門走了出去。
吃過飯,大交班。全連的班長以上幹部集結在連部。鍾離和點了人頭。
“鈴……”電話打斷了鍾離和的話,魯明拿起電話聽了聽把電話遞給鍾離和。
“喂,連長吧,我是周股長,通信部長一小時後就到你們連檢查工作,你們趕緊把環境衛生、機房衛生搞搞,尤其是大樓周圍的雜草要除掉。上次來檢查,你們可幹得不行,部長在你們那兒吃中飯,下午到二營檢查。另外,你趕緊讓老兵上機值班,若新兵一定要業務好的。”
“你跟營裏講過沒有?”鍾離和問。
“都什麼時候?還那麼死板,怪不得你提不起來。”
對方把電話掛了。鍾離和心裏猛地湧起一股怒氣。周股長兵齡比他少四年,現在職務比他高。他回頭看了一眼,大家已從剛才電話裏傳出的說話聲知道連長挨訓了。魯明用細軟的嗓子罵道:“哼,一到機關就抖份,盡他媽的訓人。”
另幾個分隊長便同聲譴責,因為他們經常遭到訓斥。
“長話短說,這星期的主要工作是迎接9189任務。機務室李技師在吧?李技師,你們是關鍵,機器一定要保證。好了,下麵全體打掃衛生,夜班的不能睡覺,各單位負責包幹區,要求清除所有的草、髒物。所有的臭鞋襪、髒衣褲全拿到倉庫。抓緊時間,隻有一個小時。卡車走了沒有?走了?魯明,你派個戰士騎車到鎮上,告訴司務長,準備一桌部長級別的十人左右的菜,這可是在我們酈山軍區就餐的最高級別的首長。分頭行動。”
鍾離和緊張得頭疼都不覺得了。他腳下生風上竄下跳,叫喊聲遍布營區各個角落,直到他的嗓音慢慢地變調。他感到燥熱難忍,鼻尖上滲出細細的汗珠。他折回宿舍,扒掉毛衣,捋起海魂衫的袖子,甩動兩條粗壯的臂,噔噔走出宿舍,門砰地撞上。
“連長,電話。”文書在對麵連部的窗口叫他。
“政治處的,要抽樣了解基層連隊黨員發展狀況。”
“讓他下午打來。”
他急步走向水池,那地方最髒。
“連長,一定要你接。”
“操他娘。”鍾離和真想這麼罵出來。他跑步過去,喘著粗氣問:“誰啊?”
“我說連長,你口氣還不小嘛!”
對方的語調平緩但明顯地帶有慍怒。
“哪一位?”鍾離和壓住嗓子問,胸膛脹得難忍。
“畢幹事。”
“你好。”
鍾離和心裏罵道:小新兵蛋子。
“黨員發展工作做得怎麼樣?”
“指導員休假去了,一些情況我不十分了解。”
“我說老鍾,盡管我比你少8年兵齡,職務比你低,你又是硬漢連的連長,但我還要批評你,你作為支部副書記不十分了解連隊的黨員發展狀況,太失職了吧!不要以為連長就是管軍事,管業務,我若把這些跟主任、跟首長彙報,這可對你不好啊……”
聽筒裏傳來畢幹事最後一句像女人似的帶著拖音的聲音。鍾離和眼睛猛地瞪出來,頭發豎直,臉漲成猴腚,牙咬得咯咯響。他舉起聽筒使勁地砸了下去。就在砸到機座的一瞬間他停住了。他想到了連隊的誓言和榮譽,過去機關都說13連是土匪連,難道還如此無禮和粗暴?再說,畢幹事也沒說錯,再大的屈辱也得咽下。鍾離和慢慢拿起聽筒。
“老鍾,怎麼啦?”
“畢幹事,因為部長還有半小時就到我連,我們急著搞衛生等事情,所以……請您原諒,千萬請您原諒。”
一股極度的悲愴塞滿了他的胸膛。
“那你忙。”畢幹事把電話掛了。
鍾離和點上老煙鬥,狠吸一口,眯眼望著慢慢吐出來的青煙,然後猛地站起:“文書,再有電話就說我不在!”
鍾離和話音剛落,電話鈴又急響。文書看著鍾離和,鍾離和示意文書去接。
“不在,也不在,休假,唉,知道了,我一定告訴連長。”
文書掛上電話說:“是艦隊通信部方參謀電話,明天要10個公差,幫他搬家,他新分了房子。”
鍾離和皺著眉頭出頭了,剛走出去沒幾步,電話又響。鍾離和怒目圓瞪。文書急抓電話:“副連長集訓去了……連長不在……到鎮上辦事了。好好。”
文書放下電話說:“後勤處陸助理要搞服裝發放情況的調查。”
“真他媽的湊熱鬧。”鍾離和在心裏罵道。
酈山大道傳來了喝彩聲。鍾離和看見一群人圍著,張雄頻手拿掃帚在耍猴拳,頭晃蕩,嘴裏“嗚嗚”地叫喚。鍾離和腦袋都炸了,噔噔幾步衝進人群。眾人嘩地散開,神情緊張,看著鍾離和鐵青的臉,啞然無聲。
“老鍾,火氣別那麼大嘛,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我們:‘待人要和氣……’”
人群中響起嗤嗤的悶笑聲。
“你,你……我饒不了你!”
鍾離和猛地轉過身,對圍著的人訓道:“笑什麼,還不幹活去!”
眾人鳥一般飛散。
鍾離和又轉過身,狼一樣盯住張雄頻:“你,張雄頻……”
“老鍾,我是為你抱不平,你那麼玩命幹,幹出個硬漢連,全艦隊有幾個硬漢連?就一個!可對你……部長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在這裏恭候多時,就想問問他,你老鍾到底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