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紗帳,紅木床。

女子醒過來張開眼的一刹那,就有滿頭銀發的男子握緊了她的手,忐忑不安地問道:“蜻蜓?”

她搖頭:“蜻蜓?我是雲溪,雲溪。”

她於醒轉過來之時瞬間就生了一顆鮮活的玲瓏心。

她隻要他對自己好。

到底他愛的是不是本來的自己,真正的自己,她不管。

風月無關。

英容無關。

一瞬間老了十年的胡亭壽繼而驚喜地扶她起身,隻是在低頭的一刹那,他恍若因失去了十年的性命而雙眼生花,將那枕邊的玉石像看作雲溪恬靜溫婉的模樣。

但他渾然不覺,他隻覺得自己比連白舒幸運。

他因為當藥人,餘下的性命也不多了。

但剛好,夠十年。

便能與雲溪同生共死。

不必忍受沒有她而獨活於世的痛楚。

遙記得兒時孝軒的話語,他說,蓮蕊,你的眼中總有一片浮雲,猶若翅翼。當時,他正替一隻受傷的幼鴿取下綁裹傷口的布條,緊接著,蓮蕊就聽見那鴿子咕咕地叫了聲,便撲拉著翅膀飛上了天。

她抬頭,那雲翳,若有若無地呈現在瞳中。

蓮蕊在桂郡經營一爿花店,總有好心的花農憐她身世淒零,獨給她留一份與眾不同的應景之物。

或是一把紅色的梔子,或是一把雙生的芍藥,或是隆冬季節,一枝綠萼的梅花。

眾人愛她這一爿店鋪的潔淨素雅,常尋了借口來照顧她的生意,但無論何時,她都是安之若素,不動不喜。

穿月白色的衣衫,不多修飾,一些稀疏的藤蘿、蔓草,圍繞脖領與袖口,怯怯地生長著,像她自己,少言怯懦,隻在孝軒來時才露出淺淺的笑顏。

“蓮蕊,你猜我給你帶了些什麼?”他總愛把手背在身後,逗她說話。

“是,南記的艾葉粑粑?”她甜甜軟軟猜著,迎著門扇前那斜射進來的陽光,仿佛要從滿室花香中嗅到艾葉的清新味兒。

“不是,不是。”他擺擺手,把手呈到她的麵前,“是江南那邊進來的決明子,可治眼疾。”那小小綠豆模樣的種子在手掌上滾來滾去,發出沙沙的摩挲聲。

蓮蕊剛伸出來的手頓在半空中,久久忘記放下:“軒哥哥始終記得蓮蕊的病,有勞了。”說完摸索著轉過頭去不看他,彎著身子侍弄花草。

孝軒立在當下,不知如何進退,他本是聽了師父的教導,知道這小小的決明子是難得的治眼良藥,忙不迭從醫館跑來,想給她一個驚喜,卻不料她一貫看不出表情的瞳中驀然蒙了一層灰,恍若鉛凝。

其實,蓮蕊這眼疾,並非娘胎裏帶來。

兒時從她家門前經過,她總會眨巴著一雙帶星的眸望著孝軒,有時候還會遞一些好吃的給他,她爹娘也和善,並不管他的出身,常招呼他到自家玩耍。

然而,在郡裏有著好名望的黃府在當年帝權變更時忽遭大變,產業易主,家人也悉數被判了斬立決,隻剩下她因為年少無過被老仆收養。

一次遊戲中,她為了拾他做的風箏,瞞著他爬上高高的桂樹,單腳踏空,從樹上跌落。待他終於尋得大夫時,才發現那雙瞳蒙了一層白翳,像浮雲,像翅翼。

便再也看不見,看不見他,和他身後的世界。

自那時孝軒就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拜最好的眼科大夫為師,治好她的眼疾,還她一片光明與無礙。

“好啊孝軒,你和爹爹告假,原來是跑來這兒看小媳婦了。”花店前一個明豔的女子橫叉著腰,語氣熱烈,明媚春光掛在臉上。

然後並不顧花店裏的僵持氣氛,笑嘻嘻地把手上提著的紙包放在櫃上,“這次新進的藥材中有好幾味治療眼疾的,我揀了帶來。”同樣身為女子,又是大夫的女兒,夏笙深知眼盲的痛楚,雖與蓮蕊性格截然不同,卻仍與她姐妹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