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很可能代表了最後一批從意識形態和文化思想的巨變、國家的苦難、社會的動蕩、世界與中國關係的變遷以及個人的沉浮經驗中,吸取養分並使之轉化為個人的事業能力和生存危機意識,並最終作用於實踐的企業家。這批企業家是改革開放後的第一批企業家。大浪淘沙,真正具備了遠遠超出平均水平能力的企業家並不是很多。在新一代的企業家中,因為製度環境和時代因素的原因簡單地信奉急功近利的“自我超越”、“個人能力”、“迅速致富”的居多,他們基本不具備“自我批判”能力,總體上盲目樂觀且浮躁,沒有經過刻骨銘心的思索、磨難和考驗……
樂觀本身不是弊端。任正非本人的性格也是樂觀、自信、幽默的。一部《論語》可以說是樂觀文化的濫觴,這種樂觀、自信和憂患意識一樣,長久以來存在於中國文化心理中:那就是,相信隻要我更勤奮、更吃苦、更實在、更講信用,就一定會獲得成功。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哪怕不成功我也無怨無悔,因為我付出了,付出了總有回報。“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這是一種樸素的農民的智慧,而不是商人的謀略,可惜在現今的時代氣氛中已經越來越淡漠了。農民的智慧以順天時、打糧食為最高目的,有一種“實”的東西在裏麵;商人的謀略則在於“虛”,不費氣力獲得利益、一本萬利、無本也萬利。企業家任正非在精神上有一種農民的氣質,在華為這片一畝三分地裏,勤勤懇懇地勞作。
華為或許是任正非的“自留地”,但是在短視、惡劣的不講商業道德和自律的商業氣氛中,他如何才能不漸漸地變成一個唯我獨尊的“土皇帝”?對於這一點他是害怕的。不是害怕自己會變“壞”,而是他深諳權本位、錢本位的商業文化心理本身就有一種不知不覺把權力者變壞的傾向。
他的法寶是自我批判。自我批判是任正非最為外在的能力,他的“冬天意誌”總是表現為自我批判機器—源源不斷地生產著“企業發展的方向感”、企業行為和執行力的負反饋機製,讓盲目的樂觀回歸到對危機的應對,讓消極的情緒燃起希望的火苗。“沒有昨天,就沒有今天,在對錯誤、落後進行批判的同時,我們也自我陶冶,成長起一批宏大的英雄隊伍……必須堅持自我批判,隻有強者才會自我批判,也隻有自我批判的人才會成為強者。”
管理之於任正非如同價值之於巴菲特
倘若非要說出任正非成功的若幹個法寶,我會選自我批判、管理創新和對世界級的追求這三項。選完之後,連我自己都會啞然失笑,因為這三項根本就是同一回事,至少這三者之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他、相互穿插、互為內涵的。而且不管從哪一項說起,說著說著就會漸漸地把華為的所有方麵都牽涉進來。華為這個組織的複雜性所達到的程度,遠非我們觀念中的企業所能媲美,而任正非駕馭這種複雜性的能力之強,讓人歎為觀止。
說任正非了解公司的一切事物,這話的分量其實很輕,實際上他是對所有事的幾乎所有層麵,都投注了自己的情感、認知、期望,以及更主要的解決方案—這就是他的功力。說沒有他不去插手的事,這話的分量也不重。應該說他插手的事都一定要得到圓滿解決,一次解決不了,再去努力改進,直到解決為止,直到事情的解決已經有了較好的製度和流程,已經由例外性變成了例行性。
細節參與和製度創新是很多管理大師的一個共同特點。喬布斯有這個特點,韋爾奇有這個特點,任正非也有這個特點。
“重要的是發現濕雪和一道長長的山坡。”任正非浸泡在“冬天意誌”裏,肯定不是僅僅出於喜歡“冷”而已,應該還要有點樂趣才行,否則就真是太苦、太委屈自己了!那麼,任正非的事業樂趣或者說他的“長長的山坡”是什麼呢?
應該不是財富或者更多的財富,應該不是名聲至少不是那種張揚、膚淺的名聲。我覺得,管理創新是任正非在企業經營領域找到的那道“長長的山坡”。這道“坡”足夠長,有很多可以做的事。至少在他的整個企業家生涯中,他可以不停地做下去,去挑戰自己以及跟隨自己的華為人的人生目標和境界。
他對管理的強調是樂此不疲的:“我們要逐步擺脫對技術的依賴,對人才的依賴,對資金的依賴,使企業從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建立起比較合理的管理機製。”他對企業經營的終極夢想是無為而治,“長江就是最好的無為而治,不管你管不管它,都不廢江河萬古流”。正是這個夢想實現的不可能性,使他對管理創新的重視達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他每天都用管理這把尺子調整、強迫著華為改進一點、再改進一點。
任正非把管理當做經營中最關鍵的實踐,因此他自己也無法放鬆。否則以他所擁有的財富、威信、寫作能力和名聲,他早就應該“鬆懈”了:比如找個愛好,比如寫寫名人博客、自傳,比如上上電視與全球商界名流對話……然而現在的他,盡管“功成名就”,仍然那麼“嚴峻”,絲毫沒有鬆懈之意,好像初次創業一般。這是很可怕的,這麼老到的企業家仍然像初出道創業的年輕人般充滿激情和求新求變的心理,後輩企業家如何能與之抗衡?不用比他的經驗和思想水平,不用比他的理想型和知本主義,單比那份創業的精神就已經不如了。“創造一項事業,就是給自己創造一座墳墓。曆史從來就是這樣的,每個人幹的都是埋藏自己的工作。在這個過程中,要主動學習,要經常進步,否則很快就會被淘汰。”一位企業家為什麼要對自己如此嚴峻,簡直到了苛刻的地步?因為隻有這麼苛刻,使自己毫無退路—就像以市場為領地,置之死地而後生一樣—他才能堅定不亂、始終如一地走在管理創新這道“長長的山坡”上,滾著自己的雪球,樂在其中,“創業難,守業難,知難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