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雷聲 (1)(2 / 2)

“這塊鴉片新鮮得緊,放幾個月不會退色。等陰幹了就變硬,越硬越貴,隻是吸起來麻煩婀。”

我的目光從鴉片移開就遇到白玉的目光,這讓我吃驚,仿佛它一直就瞪在那裏,等待我看她。這想來固然讓我打冷戰,但更讓人齒寒的是屋裏還有其他東西,正在四處活動,在各個房間四處碰撞。我說不清這是什麼,大概是恐懼吧。不知道是鴉片誘人的顏色,還是鴉片逼人的香味,總之它像磁鐵一樣吸引我,讓我挪不動腳邁不開步。我身處昏暗的廂房,腦子卻比曝曬在太陽下還清澈,那種感覺是前所未有的。理智告訴我,我的身體被鴉片吸引了;理性告訴我,盡快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隱隱約約,我聽到有人在呼喚我的大名,那個讓我陌生又害怕的大名:

“文武——文武——”

這是一個粗獷的男聲,聲音從很遠的距離傳來,但並不因為距離而影響粗獷,好比打雷,再遙遠的雷聲你也不至於錯覺成鳥叫。

“文——武——文——武——”

呼喚越來越近,音調越拉越長,聲音有點熟悉,這是誰在叫我?白玉在我發愣的瞬間推了我一把,關上房門。也就是說,我想躲都沒有退路。穿過天井來到下廳,站在搭灶台的黑石頭上側耳細聽,呼喚就緊挨著寨牆了,還夾雜著孩子們七嘴八舌的嬉笑打鬧。

第一個進來的男孩兒留個鍋鏟發,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是綠毛的孫子,綠二的兒子,隻是我從來沒有見他這麼開心過。他指著身後一個牛高馬大的人對我說:

“妖怪,找你的。”

順著他的指向我看到這個男人像牆一樣堵在眼前,臉上找不到一塊完整的肉,右耳模糊一團,左臉跟耳朵擰成一堆。這不是大福嗎?大福身後跟著一群膽小的孩子,見我從草鬼婆的家出來,孩子們有的捋一捋臉,有的吐口水,都說“背時背時”,然後用對待孫悟空的欽佩眼神瞅著我,看我如何降服這個麵容極其醜陋的妖怪。大福變形的左臉擰了一下算是跟我笑,他將披掛在脖子上的一麵小鼓摘下來推到我麵前,輕描淡寫地說:

“人皮鼓。”

這簡單的三個字險些把我擊倒,好像大福是天上的雷公,衝我打了一聲悶雷。在接過這麵輕巧的小鼓的時候,我往後踉蹌了幾步,仿佛它不是一麵鼓,而是一塊沉重的巨石。難道我做的噩夢是真的?難道我跟七斤真的有父子之間的心靈感應?

“七斤怎麼了?他死了?”

大福從褲袋裏掏出一根鼓槌交給我,是嶄新的刺木鼓槌。大福的左臉又擰了一下,自說自話:“人皮鼓,七斤的人皮做的。”

天哪!這是什麼事?“是你做的鼓嗎?”

大福還是自說自話:“我要走了,摩托車在水泥廠等我。”

這時我才想起來大福是個聾子,七斤跟我說過“他的左耳上有一小塊肉可以掀開,掀開說話他就能聽到”,可是我抱著鼓,騰不出手來掀他左耳上的肉,也沒有必要,所謂的真相已經牢牢抱在我手上,再問就是廢話。大福走了,孩子們尾隨其後,像是他拖著長長的尾巴。我的四周霎時沉靜下來,唯有上午的陽光斜斜地照耀三塊黑石頭,穿堂的秋風發出呼啦啦的聲響。我一屁股坐在石頭上,捧著小鼓,在耀眼的陽光下仔細端詳。

鼓腰用銀環鑲嵌,鼓麵上蒙著一層薄而堅韌的皮子,不知用了什麼汁液,塗成了慘淡的綠色。再仔細看那張蒙鼓的皮子,輕薄,細密,毛孔細小,鼓麵上隱隱有一道脊骨的痕跡。將鼓翻過來,鼓的背麵赫然是兩隻男性幹癟的乳房,乳頭已萎縮成兩顆黑棗。我用刺木鼓槌輕輕叩擊一下,聲音低微清脆,不像牛皮鼓那樣渾厚,也不像鹿皮鼓那樣沉悶,更不像羊皮鼓那樣悠揚,它像什麼呢?其實它什麼也不像,它就是一麵人皮鼓,一麵用我父親七斤的前胸和後背的皮蒙製成的人皮鼓!

不知為什麼,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豆大的一滴砸在鼓麵上,人皮反彈一下,完整的淚珠就破碎了,我聽到人皮發出難以察覺的嗡鳴。

“報應啊,哈——哈——哈——”

突如其來的怪叫把我嚇了一跳,我下意識地抱緊人皮鼓,扭頭一看,原來是白玉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白玉從她沒牙的豁嘴“嗞”的一聲射出一口痰,臉上是與她年齡不符的眉飛色舞:

“報應了啵?我用一百層布做了一個木偶,每層布都描上他的名字,每天用小刀剝下一層。我一邊割一邊咒詛,連割九十九天,這樣,他一定要被人剝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