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雷聲 (2)(1 / 2)

不等白玉說完,我披掛人皮鼓一路狂奔逃離蠱惑寨,逃離這個是非之地,逃離這個是非之人。白玉利用鴉片控製綠大和鳳飄飄為她效力,還以最惡毒的方式詛咒自己的丈夫七斤,簡直不是人。那麼,白玉不是人又是什麼?沒錯,她就是草鬼婆,邪惡的草鬼婆。一個人不怕被別人誤指,就怕被自己誤指。

盡管交通便利,當我從蠱惑寨趕到濱海市第一醫院的後山,夜幕還是降臨了。的士在相思樹林的盤山公路繞行,司機直接把我送到山頂,這裏地勢平坦,空地上鋪滿了花崗岩,透過近處的林梢,濱海市的高樓大廈一覽無餘。司機收下錢就開車走了,空曠的山頂剩下我獨立寒秋。山野的風已經飽含涼意,吹得相思樹上將落未落的眉形葉子颯然作響。這景象是淒涼的,勾人回憶的。

我輕輕叩擊一下人皮鼓,咚,鼓聲低微清脆,再擊兩下,咚,咚。我一邊敲鼓一邊踏著節奏跳起了金絲猴舞,時而朝各個方向弓腰屈背地祭拜,時而在原地左旋右轉,時而輪流替換著左右腿做前後蹦跳,沒人看我,沒人打擾我,隻有風聲為我伴奏,我很快就進入狀態。突然,我的腦海浮現一個畫麵,雖然稍縱即逝,但我還是捕捉到了,好比相機抓拍到的瞬間,穩穩地呈現在眼前。呈現出來的畫麵越來越多,它們持續掠過腦海就成為動態的連貫動作:

大卡車開到山頂,山頂還是一片黃泥,穿軍裝的人拉開車後門,戴紅袖章的人要推水漂萍下車,她的雙手死死摳住車篷,推她的人抬腳踹她的手,手一鬆,她傾斜在車外的身子一下摔到黃泥地。水漂萍背著我,我背著人皮鼓,於是我壓在她身上,人皮鼓砸在我身上。一個戴紅袖章的人把我從水漂萍身上抱走,命令我敲鼓跳舞,我抹著眼淚跺腳不肯敲,臉上馬上挨了一巴掌,並指著水漂萍威懾說:

“你不敲我就搞死她。”

我在大卡車的前麵敲響了人皮鼓,跳起了金絲猴舞。

舞蹈中我看見:戴紅袖章的人把水漂萍按倒在地,踢她跪下,她不跪,盤腿坐著,他們反擰她的雙臂高高抬起,她又被拎起來,他們再次踢她的膝蓋彎,她終於跪下了。

鼓聲中我聽見戴紅袖章的人問:“你認罪嗎?”水漂萍說:“曆史將證明我沒有罪。”戴紅袖章的人斥責她:“你死到臨頭了還嘴硬?”水漂萍高喊:“真理萬歲!”

舞蹈中我看見:幾個戴紅袖章的人用匕首割斷水漂萍的喉管,再用一根尖銳的竹簽將她的下顎、舌頭穿成一體。四個穿軍裝的人把她按在樹幹上,衣服往上一擼。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手持鋒利的手術刀在她的右腰處劃開一條裂口,另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戴起塑膠手套,手伸進裂口,一個血淋淋的腎從裏麵摘了下來,然後匆匆往裂口塞上一團紗布。

鼓聲中我聽見:水漂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這聲慘叫突破了竹簽的限製,撕破了初降的夜幕,鮮紅的血從天空噴射下來,大地紅彤彤一片粘稠。一個穿軍裝的人命令穿白大褂的人:“快把活腎送醫院,革委會的王主任正等著移植。”

舞蹈中我看見:一個穿軍裝的人從水漂萍的前胸摸準心髒的位置,然後用粉筆在後背畫個圈,另一個穿軍裝的人打開步槍的刺刀抵在粉筆圈內。

鼓聲中我聽見:一聲槍響。

鼓聲停了,舞蹈停了,我大吼一聲,口鼻流血撲倒在地。

回憶中的鼓聲停了,現實中的鼓聲也停了;回憶中的舞蹈停了,現實中的舞蹈也停了。在回憶的拐彎點,我的記憶停頓下來,感覺大腦的深處像針紮般陣陣作痛。除了頭昏眼花,空氣似乎也稀薄了,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的紋理流淌下來。我坐在花崗岩石頭上抱著人皮鼓,把雙肘支在鼓腰上,一動不動,靜聽風的聲音,夜的聲音,心髒的聲音,血液的聲音,城市的聲音,人生的聲音。

我的紅色恐懼症是從恐血開始的,吳醫生說得對:血代表的是一種有計劃、有組織的暴力,一個充滿恐怖和殘忍的世界。血的可怕在於統治這個黑暗世界的是仇恨、暴力和對人的極度蔑視和輕賤。血是一個因為難以想象而變得怪異、反常和非理性的世界。當一個人能夠接受血的合理性,把血接受為正常秩序的時候,他也就成為這個黑暗世界的一部分了。

鼓浪嶼的春天,是多彩絢麗的;

鼓浪嶼的秋天,卻也並不蕭索。

秋天是我最愛的季節。大多數人把這個季節和人生的沒落聯係起來,焦慮而悲傷,害怕隨之而來的寒冬,在感歎生命易逝的同時徒增煩惱。我不同,我對秋天的感受總是傾向於本能,不太受物質世界四季更迭的影響。我熱愛秋天,從來如此,這個季節讓我覺得健康而生機勃勃。通常秋天被認為是大自然衰敗的老年階段,死亡之前的季節,但我從鼓浪嶼知道,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小島與自然規律背道而馳,別的地方植物枯萎了,這裏的植物卻繁榮興盛起來。我覺得自己的人生與鼓浪嶼有點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