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7章 鬼婆 (2)(3 / 3)

季紅問我:“我們來紅旗寨插隊落戶,你抱什麼態度?”

“歡迎歡迎。”我忙不迭地點頭。

知青又一陣拳腳打在我身上,他們說:“我們是革命知識青年,毛主席的紅衛兵,你歡迎我們?不配!”

季紅接著又問:“你到底抱什麼態度?”

“不歡迎不歡迎。”我被打懵了頭,不知怎麼回答才是。

“押出去!”綠毛一聲令下,站起來兩個男知青,一邊一個架起我摔下戲台。還好是摔在台階上,在那個天寒地凍的夜晚,台階上結著一層冰,我順著冰梯滾到地上,扯開嗓門喊“救命”,誰會可憐我婀?我的一隻耳朵就是在那一次摔聾的。

季紅自己要住在我家,別人勸她她不管,她在批鬥會上說:“我們知識青年天不怕地不怕,還怕一個草鬼婆?我不但不怕,還要鼓足幹勁力爭上遊,把隱藏在貧下中農中間的草鬼婆批倒批臭!”

季紅住在對麵的廂房,才睡三個晚上就受不了,要睡我房間的閣樓上,就是你現在睡覺的位置。冬天幹不了農活,喂一喂牛,開一開批鬥會,搞一搞學習,那幾個知青高興婀,以為做農民就是這樣,苦不到哪裏去,整天堆雪人,唱歌。一開春,綠毛可沒有閑工夫開批鬥會,五個知青,四男一女,一個不留被綠毛趕下田去。年輕人心比天高,可是幹農活不比喊口號,光有誌氣不夠,還要有力氣。

翻耕,鋤草,做田埂,哪一樣不是要人命的體力活?早稻插秧更辛苦婀,早上,田水涼得刺骨,中午,好比火燒,全身汗水濕透,沒一塊幹的,像是從水裏撈上來。你沒耕過地吧?你不曉得下半身整天泡在水裏的滋味。季紅長得小巧,彎下腰手夠不著泥,手夠著泥又濕了頭發和袖管。季紅捏著秧苗不停地栽下去栽下去,手指頭被戳破婀,汙濁的水一浸,痛得鑽心。每天出完工回到這裏,季紅都累得直不起腰,邁不開步,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個鴨子。

水蛭專門跟季紅過不去,我想,八成是她的血更甜。水蛭你曉得嗎?黑糊糊的,軟綿綿的,細的像蚯蚓,粗的像手指,表麵看它軟不啦塌,嘴上的吸針卻能刺穿牛皮,別說人,連牛身上的血它也要吸。水蛭纏在腿上,一頭紮入肉內,扯不掉,甩不脫。季紅每次被水蛭咬過都血流不止,水蛭對血腥味特別敏感,專咬帶血的地方。大家都怕跟我在一起,季紅不怕。季紅經常光顧著逮水蛭就顧不上插秧,綠毛見了不高興,生大氣,發大火,罵季紅:

“你是來做小姐的嗎?你是來勞動的,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你抬頭看看有多少女社員,為什麼大家都不怕水蛭就你一個人怕水蛭?說來說去還不是思想有問題,是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

季紅被綠毛罵蒙了,眼淚吧吧地流,平時伶牙俐齒的,這個時候一個字也反駁不上。我告訴她:“你的腿反正痛得麻木了,索性不要去管,等它們吸足了血,自己脫掉就是了。”

被水蛭咬過的地方容易發炎,發炎了的腿腫得又紅又亮,痛得站立不穩,吃不下睡不得。還是我教季紅一個對付水蛭的辦法,一發現它爬到腿上,馬上朝手心吐一口唾沫,往腿上用力一拍,它們就會跑掉。可是水蛭太多了,為了不耽誤幹活,季紅隻能隨它們去咬。

水蛭要不了人命,要人命的是餓肚子。入了冬就斷了菜,天天喝鹽水湯,一個月吃不上一頓肉。水稻收成不好,公社號召我們“不當伸手派,不吃虧心糧”。知青的口糧是定量的,比社員好多了,季紅每天一斤穀子,男知青每天一斤二兩穀子。寨民都有辦法搞吃的,哪個地角種個番薯芋頭,哪個旮旯養個雞鴨,還有人在床底下養豬,半夜拔豬草,過年吃肉。知青不一樣,四個男知青住一窩,他們沒有蔬菜,沒有肉,每天三頓鹽水湯,實在熬不住了就到溝塘裏抓泥鰍,還吃生產隊的死豬崽。這事不知怎麼被公社知道了,說他們汙蔑社會主義,給知青下鄉抹黑。有的家人寄來的點心罐頭,一律被綠毛扣下,綠毛還開了批鬥會,寄來的吃的桌上擺了一大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