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吃不飽,活還是要幹的,那個滋味不好受婀。別說季紅,我也一樣,一鋤頭掄下去,草根纏住了鋤頭,拉拽不動,挖不起來。肚子空空還不能使勁,一憋氣,骨頭都疼。太餓太渴了,趴在田埂上喝幾口溝窪裏的髒水,站起來再猛掄上幾鋤頭。每天晚上,季紅都累得爬不上木梯,在我的床上將就。我問季紅:
“你就不怕我乘你睡著了下蠱毒?”
季紅背對著我搖搖手說:“我巴不得你真的養了蠱啊,毒死我得了。”
我給季紅講了蠱毒的傳說,她很感慨:“能夠中蠱毒死去是多麼幸福啊,至少死後不是一個餓鬼。”
我們都忘記幾個月沒見過油星沫了,能吃上青菜也是紅鍋菜。紅鍋菜你曉得啵?就是先用大火把鍋燒紅,切好的菜猛地倒下去,趕快鏟幾下。這樣炒出來的菜,既不粘鍋,又帶一點點香味。可是季紅正在發育,長期不吃油就渾身無力,肚子脹鼓鼓的,大便卻幹燥屙不出來。季紅實在受不了,跟我說:
“白玉姐,你幫我做媒吧,隻要誰給我肉吃,我馬上嫁給誰。做不了正房做偏房,做不了偏房做丫鬟。”然後大哭起來,“有肉吃,死都甘願啊——”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警告她說:“擔心被人聽去,這可是資產階級思想婀。”
很快,就有了一次吃肉的機會。蠱惑寨有個規矩,死在胎裏的小牛是不能吃的,隻能剁爛了喂狗,人要是吃了要遭災禍。雖然改成紅旗寨,規矩還在人的心裏。那年冬至,生產隊的母牛就生了一隻死胎,知青們舍不得把它喂狗,好端端的牛肉喂狗太可惜婀,不如吃了。他們把死牛抬回住的地方,露天堆石頭架起一口大鍋,燒水的燒水,劈柴的劈柴,七手八腳刮刮毛連肉帶皮丟進鍋裏。燉了一個下午,有人一聲大呼“熟了”,五個知青抬著臉盆分肉。寨裏人站在遠遠的地方吞口水,他們很想吃,又怕遭災禍。
綠毛慌了神,怪自己沒攔住,害怕要是有人向大隊反映知青吃牛肉,對大隊、對公社都沒法交代。季紅挽起袖子第一個站出來表態,願意給綠毛作證,小牛確實是死了才生出來的,要是出什麼事,跟生產隊無關。
他們五個知青每人分到半臉盆牛肉,季紅當然也有一份。有了這些牛肉,我們過上了一個最快活的冬至。
可是小牛肉又不是石頭,不能一直留在肚子裏,吃下去第二天就屙沒了。好比幹旱太久的田地,澆一勺水有什麼用處呢?等牛肉沒了蹤影,饑餓又回到我們身上。幾個月過去了,知青們該下田耕地的下田耕地,該上山砍柴的上山砍柴,個個跟以前沒兩樣。到了這個時節,寨裏人都後悔自己沒搶到牛肉。
我在床底下偷偷養了兩隻小雞,為了不讓人家聽到雞叫,我把小雞的舌尖都剪掉一點,這樣它叫起來就不像小雞婀,像麻雀。可惜婀,隻長到一抓大就得了瘟病,渾身哆嗦,像是冷得發抖。照理說,瘟雞是吃不得的,我主張埋掉,季紅主張煮湯吃肉。季紅天天出工都要撈一把草回來喂它們,小雞長到一抓大有她的功勞。我也餓得慌婀,顧不了那麼多,先油了嘴再講。當天晚上我們就吃了一隻,另一隻熏好吊起來。過了幾天,收工回來已經天黑,我們餓得不行又想到那隻熏雞,怕被人發現,我們連馬燈都不敢點,摸黑摘下熏雞切碎放到鍋裏煮湯。覺得差不多了,我們各舀了一碗湯悶頭喝起來。才一口,我就曉得味道不對,端碗湊近灶膛一看,隻見碗裏的雞湯浮著白花花的一層東西。仔細一瞧,天哪,是蛆婀。季紅認清是蛆,當場就嘔吐了。她問我怎麼辦?我說由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是倒掉還是把它吃進肚裏?季紅在灶膛前背著手走來走去,好比一個偉大的人在思考了不起的問題。猶豫再三,季紅最後決定把蛆撈出來,憋住氣把湯喝完。
為了吃上一頓好飯食,知青可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婀。綠毛的老婆麥娘去世,綠毛規定,夜裏守靈的人,可以放假一天,可以在他家大吃一頓酒肉。季紅回來後告訴我,為了這一頓大餐,她的魂都差一點嚇掉。屍體全身蓋著白布單,腳端的小桌上放一碗米飯,斜插兩根筷子。兩盞煤油燈的火苗被深夜的風吹得忽明忽暗,像是鬼火。蓋在身上的白布單被吹得沙沙作響,像是鬼哭。那時節綠毛是生產隊長,他的話就是聖旨,按他的規定:守靈不能打盹,不能走開,不能說笑。季紅整夜都望著供桌上的肉片問自己: